小半日后,盧氏才打開了房門。
這時候她臉上已經恢復如常,望去一派平靜。
只是通身素服,到底襯托出哭腫哭紅的眼圈來。
不過外面的人都很識趣,沒人提此節,只紛紛圍上來噓寒問暖。儼然盧氏方才在屋子里做了多么辛苦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一樣——至于龐老夫人,那當然早就被拋到一邊去了。
盧氏沒理會路婆子等人的奉承,站在臺階上冷冷掃了眼身后,淡聲吩咐:“婆婆上了年紀,老是傷心夫君之逝也不是個辦法,你們往后伺候時須得更精心些才是!”
她走后,章翠娘特意留了會,給路婆子等人解釋:“奶奶這些日子又要操持內外,又要照料二小姐他們,本已分身乏術,這里若再三不五時的打擾一回,豈不是給奶奶添事情嗎?該怎么做,你們上點心,四五個人都伺候不了一個臥榻的老夫人,要你們何用?”
當初宋緣才逝,盧氏悲痛欲絕,恨不得跟著丈夫一快去了,自顧不暇,自然是沒功夫管其他事的。
但袁雪沛生怕她也有個三長兩短,宋家沒人配合善后,將宋緣之死的真相泄露出去,也把自己拖下水。故此除了拿三個孩子鼓勵她外,也提出愿意幫她為夫報仇。
對于親眼目睹了丈夫死在韋夢盈手里的盧氏來說,那會后者比前者還牽動她的心腸。
所以在仇恨的激勵,以及袁雪沛的暗中襄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龐老夫人的心腹統統拿下,愿意轉投她麾下的,如路婆子等人,留下把柄后,繼續看著龐老夫人;不肯背主的,那就交給袁雪沛,鏟除后患!
而那些后患是怎么被鏟除的,路婆子等人都被喊去參觀了一回——從此對盧氏死心塌地,甚至掉轉矛頭,主動幫這位奶奶對付起了龐老夫人!
是以此刻盧氏雖然只淡淡吩咐一句,路婆子等人聞言,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一迭聲的保證,接下來務必看好了龐老夫人,絕不再讓她給盧氏添任何麻煩!
“怎么說話的?”章翠娘輕喝道,“什么叫做看好了老夫人——老夫人是犯人嗎?”
路婆子忙道:“老奴嘴笨說岔了話:是一定會伺候好老夫人,好叫奶奶放放心心的打點府中諸事,照料三位小姐公子,將來振興我宋氏門庭!”
章翠娘這才滿意而去。
她一離開,路婆子幾個對望一眼,頓時都虎下臉,氣勢洶洶的入內去了。
不多時,房中就傳來龐老夫人的慘呼與咒罵——只是她一個年老貴婦,如何是幾個做慣了粗活的婆子的對手?片刻功夫就被掩了嘴,只能發出“唔唔”的掙扎。
“今兒個是給你長記性!”盧氏雖然沒講留這婆婆一命,但也沒說現在就弄死她,是以婆子們這會也不敢叫龐老夫人一命嗚呼,路婆子看看差不多了,方同同伴罵罵咧咧的住了手,又揪了龐老夫人的發髻,將她拖到地上,厲聲警告,“往后再嚎喪似的折騰,驚擾了奶奶同小姐公子們,仔細你這張老皮!”
見龐老夫人老淚縱橫的臉上滿是忿色,路婆子嗤笑一聲,反手就是一個耳刮子,“不服?誰叫你那兒子死了,小公子卻還活得好好兒的?女人嘛,沒兒子那還能叫人?這可是你當年親口說給前頭韋奶奶、如今韋王妃聽的話!這不,這會你啊也沒兒子了,那可當然不能算人啦!”
說到這里,又唾了口在龐老夫人臉上,看著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方得意一笑,施施然的出去,尋地方休憩。
被獨自扔在空蕩蕩的內室,望著滿地狼狽與滿身傷痕,龐老夫人心中悲憤難言,幾欲嘔血——只是才大哭了一聲,一個重物就被扔到門上,伴隨著路婆子的怒喝:“怎么?!方才咱們老姐妹幾個還沒伺候好你?不識趣的老東西!是不是皮又癢了?!”
“嗚……”龐老夫人想到方才那頓折磨,整個人都哆嗦了下,她是官家出身,嫁到宋家之后更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哪里禁得起路婆子她們那些陰損手段?!
卻是一次就被打怕了,心中怒火滔天,此刻卻本能的舉袖掩嘴,把滿腔哭聲化作小小聲的嗚咽,只默默詛咒著盧氏、韋夢盈、宋宜笑、顧韶……最后連兒子宋緣也恨上了,只覺得即使有顧韶推薦,若兒子不點頭,盧氏這等大逆不道的東西,如何進得了宋家門?!
只是她再恨再怨,宋緣已死,她的獨子,她的依靠,終究回不來了。
“真是廢物!”路婆子等人在窗格里看得分明,嗤笑之余,都覺得十分不屑,“才折騰了一回就怕成這個樣子——早先柳氏苛刻大小姐那會,手段不知道比咱們歹毒多少呢!真難為大小姐到現在都只字不提,逢年過節還要送東西過來!
“要不怎么說奶奶才是明眼人?早早就設法同大小姐修好。”另一個婆子則嘆道,“小公子才那么點大,老爺竟就去了!縱然顧相素來視老爺猶如子侄,可顧相都多大年紀了?至于盧家,自己子孫那么多,輪到小公子這個外孫,還能剩什么?何況自從親家老夫人過世后,盧家同奶奶分明的冷淡下來了——咱們公子往后能指望的臂助,除了大小姐這個長姐,還有誰呢?”
路婆子聽到這里心念一動,忍不住拉了她到角落里,壓低了嗓子道:“那你說,奶奶如今暗示咱們好好‘伺候’老夫人,是不是為了大小姐?”
她朝屋子里努了努嘴,“大小姐在宋家時,固然主要是受前頭柳氏苛刻,但要沒這老東西縱容甚至攛掇,柳氏當年才過門,又素知老爺喜愛韋王妃,哪來那么大的膽子,折騰起大小姐來都不避人的?如今小公子既然想著往后大小姐能念在姐弟之情的份上提攜則個,奶奶哪能不替大小姐把這仇報了?畢竟大小姐現在什么都不缺,也就是被孝道壓著,再怨祖母也沒法子!
“管那么多呢?”那婆子倒沒這許多想法,只道,“大小姐橫豎已經嫁了出去,咱們是宋家下仆,做好奶奶吩咐的事情也就是了!
“你真是老糊涂了!”路婆子嗔道,“正因為要做好奶奶吩咐的事兒,我才說這話:倘若奶奶只是要讓那老東西安分守己點兒,瞧她那沒出息的樣子,今兒個挨了這頓教訓,往后嚇唬嚇唬,估計也就知道識趣了——當然咱們也輕松!”
“問題是,倘若奶奶還想日后給大小姐賣個好的話,你說,咱們是不是把大小姐當年受的委屈,也叫這老東西統統嘗一遍?如此雖然要多操些心,可奶奶瞧在眼里,若是滿意,還怕沒咱們的好處?!”
聲音一低,“二小姐身邊伺候的人手已經差不多齊全了,但三小姐同四公子因著還小,除了乳母之外,管事媽媽同大丫鬟什么的都還沒確定呢!尤其是四公子——你我家里的孫女外孫女年歲正合適,模樣也周正,但目前府里但凡有適合晚輩的人,誰不瞅準了這等肥差,若無功勞,如何能入奶奶的眼?!”
說得那婆子也是砰然心動,道:“老姐姐這樣提點我,那還有什么說的?不就是多折騰她幾回么?橫豎是咱們砧板上的肉,那還不是想怎么搓圓捏扁,就怎么搓圓捏扁?!左右咱們如今奉命守著這里也沒其他差使!”
兩個婆子存了給晚輩鋪路的打算,那當然是滿懷干勁。
瞞著另外三個同伴,見天的磋磨龐老夫人——對其他同伴只說閑著也是閑著——那三個人覺得很有道理,竟一起參與起來。
沒幾天,龐老夫人就覺得不堪承受,她這會倒是真心想死了,可未得盧氏準許,路婆子她們怎么肯讓她當真去見宋家列祖列宗呢?故此索性把她綁了起來,又堵了嘴。
起先她要更衣時,路婆子等人還進來替她解開,且盯著以免她趁機尋死。
后來路婆子幾個人嫌麻煩,索性不予理睬,任憑她撐不住便溺在榻上——也不給她收拾,每天只捏著鼻子進來喂她些湯水,完了也就不管她了。
這樣天冷的時候還好,可開春之后氣候很快就會回暖,屆時屋子里的狀況可想而知!
“她們是不是過份了點?”這情況傳到盧氏那邊時,連章翠娘都覺得有點于心不忍了,但盧氏只是淡淡問:“婆婆還活著吧?”
章翠娘道:“性命應該沒問題,到底多年來一直燕窩人參不斷的滋補著的,這會也沒病,只是……”
“那你管那么多?”盧氏不耐煩的打斷,“寶兒呢?去把她找過來,我有事叮囑她!”
……次日,燕國公府,宋宜笑接到稟告說,自己娘家異母妹妹登門求見,感到非常詫異,但還是立刻換了見客的衣裙,趕到二門處迎住了宋宜寶:“寶兒?就你一個人來嗎?娘呢?”
她伸手替宋宜寶理了理辮子上的銀鈴,溫言問,“可是你想姐姐了?所以特意來看看姐姐?”
宋宜寶受盧氏影響,對長姐一直很尊敬;去年避暑那會,宋緣又三番兩次領她上門。是以她這回雖然是獨自前來拜訪姐姐,倒也不覺得拘謹,行了家禮后,就如實道:“我確實想念大姐姐,但爹爹才去,娘要照顧三妹妹和四弟,章媽媽說,我也應該幫著娘看著點弟弟妹妹們,免得娘擔心,所以實在沒空來看望大姐姐,還望大姐姐見諒!”
又說,“等弟弟妹妹大了點,也能幫上娘之后,我再常來看大姐姐可好?”
“寶兒真乖。”宋宜笑夸了她一句,領著她朝后堂走去,邊走邊問,“那今兒怎么過來了?可是娘有什么吩咐?”
“娘讓我帶了一封信來!彼我藢毜,“還有幾句話,等大姐姐看完了信,再說與大姐姐聽!”
宋宜笑心念電轉,倏然想到了宋緣之死,嘴角笑容僵了僵,喃喃道:“是么?”
片刻后,姐妹兩個到了后堂,宋宜笑讓人為妹妹奉上茶果點心,便清了場,方接過宋宜寶從懷里取出的信箋,摩挲良久,才在宋宜寶不明所以的注視下,拿起案上的銀刀,緩緩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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