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游歷四方,所見之人形形色色,這些年的宦海生涯,亦讓其閱人無數,李中懇自認也算見多識廣,但卻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少年人。
明明生得極其俊美,氣質亦是分外出眾,卻似美玉蒙塵,不僅不會引人注意,甚至還會讓人下意識將其忽略掉;明明十分真實地站在自己面前,卻讓自己覺得遠在天涯之遙,就好像......他并不屬于這一方世界,而是獨立于一方世界的另一份縹緲;又好像他本來便與這世界就是一體,融于這方世界,無處尋覓;似乎超脫世外,灑脫淡泊,又似居于高位,尊貴得難以想象,讓李中懇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仰視之意。
這種矛盾奇特卻讓人生不出半分不協調之感的神秘氣質,讓李中懇覺得自己兒子領進縣衙的少年好像一個謎,一個無人能解卻又吸引著人禁不住想去接近,去解開的謎。所以這位平日里沉穩刻板的縣令大人竟一時呆立在了原地,死死盯了蕭風半天。
李云當然不知道自己父親現在的想法,他只是看著目光有些呆滯,死死盯著蕭風的父親覺得有點丟人。心道,你兒子我也知道蕭賢弟生得漂亮,但父親你表現得這么明顯是不是就有點過分了。
于是他甚為尷尬地清咳了數聲,見自家父親一點反應也沒有,又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這才將有些失神的李中懇扯得清醒了過來。
微微噓了口氣,李云偷偷將目光瞥向蕭風,見蕭風仍是面色平靜,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蕭風年紀雖小,可嘗了之前的苦頭,李云李大公子是萬萬不會將蕭風看作孩子的。
表情變得頗為嚴肅,李云鄭重其事地向李中懇介紹道:“父親,這位是孩兒在外游歷時結交的好友,蕭風。幾天前,蕭賢弟來信說恰好要路過安陽縣,孩兒甚覺歡喜。今日特地邀他在安陽縣四處逛逛,了解風土人情,以盡地主之誼。”
蕭風暗中撇了撇嘴,盡地主之誼盡到縣衙來了,這份心也是有點問題。面上卻仍舊一副平靜淡然神色,上前躬身行晚輩禮道:“小侄蕭風,見過李伯父。”
他并未稱之為縣令,自然是以李云好友身份同其父打招呼。在別人看來,這似乎有點套近乎的意思,但在蕭風看來僅僅是禮貌而已。因為一個六品縣令著實不值得蕭風套近乎。
溪風帝國的地方官僚管理體系分郡、縣、城三級,其中有十郡一百零八縣及數千城池。所以六品縣令對一般人來說,絕對不算什么小官。
可惜蕭風是飄渺樓主,掌控著幾乎對整個江湖都了如指掌的飄渺樓,地位之高絕對讓人難以輕視。所以即便是三品大員親至,在蕭風面前也是有些不夠看的。
李中懇并未意識到自己兒子話語中的問題。倒不是他粗心到了這種地步,而是因為他想到了另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蕭’姓似乎是皇室大姓。雖然他并不認為皇室中人會不辭萬里來這偏遠邊境,可若面前的少年是個例外呢?而且以這少年的氣質來看,若真是皇室中人,其地位定也不會低。想到這兒,李中懇的面色便有點古怪了。
蕭風似乎看出了李中懇的心事,淺笑解釋道:“小侄之‘蕭’并非皇室之‘蕭’,伯父不必太放在心上。”
被揭穿心中的想法,李中懇怔了怔,倒并未流露出什么尷尬的表情,淡然笑道:“原來如此,倒是伯父多心了。快請進!”說到“請進”時,他猛地意識到這兒是縣衙,不由抬頭瞪了眼李云,輕斥道:“怎么將人家帶到縣衙來了,如此失禮?”
李云訕訕一笑,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總不能說是想偷溜進來的,卻沒想到您這么晚了竟然還在。
倒是蕭風神色淡定,再次出面替李云解了圍“這可要怪小侄。今日偶聽李大哥提及桃苑居命案之事,心中甚是好奇,這才冒昧前來。另外,小侄雖資質弩鈍,自認也是有幾分能力,若伯父不棄,小侄亦愿為伯父盡綿薄之力。”
縣衙辦案本是機密之事,一般人哪有當著縣令的面兒堂而皇之提出這種請求的。不過好在蕭風一來年紀尚小,李中懇即使心中不愿,也只會認為是小孩子胡鬧,不會過多計較;二則蕭風接下來也要插手此案,李中懇知曉此事在所難免,與其讓李中懇當時蒙在鼓里,事后知曉了疑神疑鬼,還不如如今挑明了來得輕松。
利人利己,多好!
李云當然不知道蕭風心里的彎彎繞繞,一聽到蕭風這般誠實之言,臉唰得就白了,心中暗道:“死定了,死定了!蕭賢弟呀,你說你聰明一世,怎么能這時候犯糊涂呢?這不是明擺的找罵嗎?”
李中懇也愣了愣,沒想到蕭風會說得這般大膽且坦然。不過當看到蕭風那張漂亮卻十分稚嫩的笑臉時,他驀地就‘悟’了。哪個小孩子不會胡鬧呢?自己像面前孩子這般大小時,不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嗎?況且這個孩子要比自己當時聽話得多,也坦白得多。想到這兒,他雖覺得蕭風有些胡鬧,自己的兒子將桃苑居中的命案私自透漏給蕭風有些過分,心中卻沒生出多大火氣,只是皺著眉頭,回頭給了李云一個暴栗“胡鬧!”
李云吃痛叫了聲,見李中懇瞪起了眼,立即捂住額頭,不敢再吱聲了。
蕭風在一邊看著,不僅沒有被無視了的感覺,反而覺得有趣得很。
教訓完李云,李中懇卻沒有回復蕭風的打算,輕描淡寫轉移話題道:“聽賢侄口氣,應在外游歷數年了吧?雙親怎會如此放心?”雖然看蕭風年紀小,行事也甚是坦率,謹慎行事的縣令大人話語中仍多了分試探之意。
蕭風何等人物,怎會聽不出其中之意。他不動聲色地繼續溫和微笑,禮貌回道:“父母本也不欲讓小侄外出游歷的,可惜小侄當時不懂事,父母拗不過,便也由著小侄胡來了。”他羞赧地撓了撓頭,甚是無辜,驚得一旁看著的李云眼珠子差點掉一地,“兩年游歷方體會到父母的心思,真是慚愧。這不,這趟游歷后就準備回去啦,以后怎么著也不能任由著自己性子胡來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蕭風稍微挪了下身子,將身后存在感極低的于逸讓出來,介紹道:“這位是于叔,是小侄父母不放心小侄派過來的。這一路上多虧了于叔的照顧,否則小侄可真是慘大發了。”
蕭風這番話乍一聽好像把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了,再加上最后還不用李中懇發問,便將自己的侍從一并介紹了出來,給人誠信十足的感覺,十分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但若仔細琢磨一下,便會發現蕭風其實什么也沒說。最重要的是還堵住了不少用于試探的話題,很容易讓人多想。
李中懇當前便是如此。他微皺眉頭,心中暗道,聽這少年之言,似乎來歷神秘,莫不是那些宗門中人?
世俗界中,三大帝國幾乎掌控了世俗界全部地域人口,但也有例外。比如江湖勢力,再比如那幾個來歷不詳,底細不詳的神秘宗門。
江湖勢力無法掌控是因其特殊性,在所難免;神秘宗門則要復雜得多。他們就像插在人心臟中的一根刺,幾乎不可能拔除。若強行要拔,只會傷及根本,更甚者可能動搖一個帝國的根基。而且那些從宗門中走出來的人,個個武藝高強也就罷了,態度還極其傲慢,極不容易打交道。
所以在處理這些宗門之人的問題時,官員們幾乎是能躲就躲,躲不掉的也只能自認倒霉了。
似乎為了讓李中懇更確定心中想法,于逸只是對其漠然地點了點頭,竟連半分自我介紹的意思也沒有,態度倨傲得很。
李云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
李中懇的心驀地沉了沉。自家兒子請進家門的這哪里是好友,明明是祖宗啊。雖如此想著,他面上仍舊是一副熱情的模樣,沖于逸客氣拱手作揖道:“幸會幸會。”
于逸卻只當沒聽到,絲毫沒有理會與他的意思,這讓李中懇頗為尷尬。
見氣氛不對,蕭風連忙上前一步,出聲解釋道:“伯父莫怪!于叔便是這個性子,并非無禮。”
李中懇灑然一笑,擺手道:“無妨,無妨。賢侄既然來了我安陽縣,只當回到了家即可,不必有什么拘束。伯父還有點事情要辦,便不作陪了,有事直接向云兒提即可。”話音剛落,李中懇便大步出了縣衙,連給蕭風回應的時間也沒有,看來真是匆忙得很。
蕭風目送李中懇遠去,淺笑著搖了搖頭。雖說這是打定了主意不跟自己接觸,但是表現得這般的明顯是不是就有點失禮了?還是看自己年紀太小,壓根沒想這些?
蕭風之前雖說著請求讓自己盡綿薄之力,實際上蕭風才不打算依他言行事。束手束腳,還容易招人懷疑,他吃飽了撐得。因此,他才在同李中懇的交談中透漏出不少讓李中懇誤會的信息,讓他連考慮自己請求的可能性都沒有。當然,這么做,他還有另一層意思。
李中懇拂袖而去,自然也不是生氣于逸的態度。堂堂縣令大人氣量還沒小到這等地步,他只是懷疑加忌憚而已。
于逸顯然明白了蕭風的打算,所以與之配合得也算天衣無縫。
回頭看到面色略顯擔憂看向自己的于逸,蕭風沖其微笑搖了搖頭。
只有李云著實啥也沒有聽出來,倒是冷汗被嚇出了好幾身。見自家父親面色并不好看地快步離開,李云一肚子的疑惑。于是他習慣性地將目光移向蕭風,準備聽他解釋。
可在轉頭的瞬間他又想起一件比他解決疑惑更加嚴重的問題——來時,他可是向蕭風拍胸脯保證過的,這個時間點,父親一定不會在縣衙里了。誰知湊巧的是,剛到縣衙大門,還沒進門便與父親碰了個正著——目光一瞬間又變得閃躲了起來。
惹父親生氣最多是責罵兩句,惹這小祖宗生氣.......可是身心俱疲,后果不堪設想啊!
注意到李云的異常,蕭風無所謂一笑。事實上他早已料到了這點。
若是普通命案,李中懇按時散值很正常。可來了個督政使,又多了好幾起命案要調查,李中懇不加班才奇怪。也只有頭腦發熱的李云李大公子會有這般孩子氣的天真。
李云見蕭風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暗地里長長舒了口氣,隨即沒心沒肺問道:“你今天怎么回事?難道是一場大病燒壞了腦子?”在他看來,蕭風今天的言行著實有點不懂分寸了。
“呵。”蕭風挑了挑眉,冷冷一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這半年多,你腦子沒長多少,膽兒倒肥了不少,看來是上次的教訓不夠讓你記憶深刻呀!”
李云打了個寒戰,立即察覺出自己言語的不妥,急忙賠上笑臉,略帶討好地道:“不是,我是說我父親今日怎么了?脾氣這么沖?”
蕭風稚氣的小臉上再次掛上明媚的笑容,顯然他剛才只是嚇唬李云玩的,“以后你會明白的。”
這么高深莫測的話,蕭風鮮少在李云面前說,李云不禁怔了怔,“啥個意思?”
蕭風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帶了分調侃,“以后在你父親面前少提我,否則我不保證你逍遙自在的日子還能過幾天。”
“啥?”李云徹底怔住。
蕭風笑了笑,卻仍沒有半分要解釋的意思,淡淡轉移話題道:“正事要緊,帶我去看看死者吧。”
李云又是一怔,隨即興奮了起來,將剛才滿腦子的疑問拋到了身后,連聲應道:“好咧!”
縣衙后堂總是分外昏暗與寂靜的。或許是因為時常有尸體停滯,無論何時,后堂總給人淡淡的陰冷之感,即使正午想要讓后堂多分清朗也是份奢望。而在這天色略顯昏暗的傍晚更是說不出的瘆人。
白森森的蠟燭閃著微弱的燭火恰好將石床上有些變形的尸體照得纖毫畢現,昏黃的燭光悠悠映在雙目外凸,傷痕密布的男子猙獰的面容上,愈發顯得猙獰可怖。即使明知身旁站了兩個大活人,李云仍禁不住背后生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拿眼偷偷去瞟蕭風,蕭風也恰好看向李云,一臉淡然“就是他?”
“嗯!”李云稍稍汗顏了下,在心里沖蕭風佩服地豎起了大拇指。看看人家一個十三歲的小娃娃就有能做到這般淡然,再看自己,一個弱冠之齡的大人......慚愧啊!慚愧!可......為啥背后還是感覺涼風嗖嗖的呢?
蕭風自然不會無聊到去管李云的胡思亂想,得到李云肯定的答復后便將注意力完全投入到了那面目可怖的尸體身上。他很清楚,經過今日之事,自己以后想這么輕易進來探查尸體是不可能的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大約一刻鐘時間后,蕭風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著自己的手,一臉嫌棄。
“如何?”見蕭風回過頭來,李云連忙湊上前來,略帶緊張地問道。容不得他不緊張,畢竟這案子不僅是他想要做出點成就給父親看看的第一件事,還關系著他父親的前程啊。若是連蕭風都束手無策,他也只能滾回家燒香拜佛了。
“嗯?”蕭風眉頭輕輕皺著,不知在想著什么。被李云這么一打斷,他略帶驚訝地抬起頭來,轉瞬間又恍然,微笑道:“有點頭緒了。對了,借我樣東西。”
李云松了口氣,聽到蕭風下半句話,稍稍驚訝了下,下意識問道:“啥東西?”
蕭風倒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十分隨意地從李云衣袖中扯出一條質地十分不錯的絲絹,動作行云流水,沒有停滯,便似乎早已知道李云袖中有這么一條絲絹般。隨后在李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揉成了球兒,徑直塞入了死者口中。
死者渾身早已僵硬,按理來說,向其口內塞入一條絲絹應是十分困難之事。但李云覺得,蕭風剛才將絲絹塞入其口中并不十分困難,似乎......容易得很。
難不成蕭賢弟所為之事皆順和自然,所以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覺得就該是理所當然?李云又在胡思亂想。
不過他很快就胡思亂想不起來了。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剛才......剛才蕭風用的絲絹是從自己這兒拿的。但自己身上怎么會帶絲絹?
他有點傻眼,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抖,那絲絹......那絲絹不是自己花了五十兩銀子買的水蠶絲絲絹嗎?啊啊啊啊啊啊......他快抓狂了,五十兩銀子就這么打水漂了,自己的佳人傾國一笑?原來是自己的白日夢啊!
“果然如此!”蕭風顯然沒有注意到李云的表情,輕蹙眉頭喃喃自語,單手捏著絲絹心不在焉地往李云袖里塞,“還給你,謝了。”
李云可沒有東西被還回來的喜悅,反而真真正正是被驚駭到了,連忙手忙腳亂地抓住蕭風的手,臉上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小祖宗,我不要了,我錯了。”
蕭風被人抓住手,猛地回過神,“嗯?為什么?似乎很......貴的。”他剛才在想事情,并沒有注意到絲絹已經被自己弄得不成樣子,等看到時也是被嚇了一跳,立即明白了李云為何如此表情。
“那個......要不我再賠你一條?”尷尬了一瞬,蕭風訕訕抬頭,試探性問。他是真心過意不去。
“.......不用。”靜默了片刻,李云心疼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字。蕭風的便宜不能占,這是他在與蕭風游歷時牢記于心的真理,否則到最后后悔的一定是自己。
蕭風很認真卻又有點奇怪地抬頭看了李云一會兒,點了點頭“好的!”
李云撓了撓頭,難以理解蕭風的復雜眼神。
正在這時,卻見蕭風轉頭,微笑沖于逸擺了擺手,稚氣道;“于叔,手帕。”
而于逸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條剛被水浸濕的,做工質地明顯優于李云剛才那條絲絹的手帕,畢恭畢敬地遞給蕭風,“少爺,請凈手。”
李云瞬間有種要吐血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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