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是弱者才會有的心思，就像求之而不得，不過是無能者的惆悵。

    縱橫天下的劍客從不知復仇為何物，一言不合便拔劍，他死，或者對手死。

    富可敵國的富豪從來不會站在精美的櫥窗前，面色向往，或在腦海中盤織著浪漫和感動，因為他買下了整條街。

    對于這個世界來說，除了金字塔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弱者和無能者，包括葉長生。

    無計消仇，才會癡纏于復仇，無法得到，才會執著于可得。

    所以沒有人愿意成為一個弱者，成為一個無能者。

    世人就像巖石縫隙里的種子，哪怕遍體鱗傷也要頂破堅石，讓自己的生命得以舒展。

    世人就像是翻騰于泥沼中的小魚，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躍過那道龍門，改變自己狼狽難堪的命運。

    也有人試圖將自身消解于天地的大道，連帶著仇恨和不可得的無奈，也一并消解掉，談什么四大皆空，說什么太上忘情，可真正做到的又有幾人？

    葉長生自問做不到，所以他只能是一顆破碎的種子，只能是一條臟兮兮的小魚。

    但他也絕不會承認自己是弱者，是無能者。

    不可得，是因為強行得之的東西，未必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沒有拔劍，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迷濛細雨中，葉長生停下了腳步。

    鉛色的天空下，二百多具棺材整齊擺放在福云寺的半山腰，接受佛門高僧的超度。

    佛音縹緲而來，葉長生點燃三柱清香，插在香爐中，行禮默哀。

    肅立在旁的無諍走上前，肅聲道：“無心，這些人的尸體被一種邪惡的力量所玷污，已經完全腐爛了，必須盡早火化，骨灰也不能留下。”

    葉長生默然點點頭，他來就是要送這些人最后一程。

    一百條公孫康的命，也比不上長東的一根頭發。

    福云寺的武僧們大步上前，紛紛舉起雙手，掌心飛出一個個赤色的火球，鋪天蓋地向著二百多具棺材砸去。

    轉眼之間，大火將空地籠罩了起來，燃燒的棺木上，長生依舊能看到一絲絲的黑氣逸散而出，旋即被火焰所吞噬。

    無諍的雙眸倒映著火焰，冷冷道：“這次不用你出手，小僧要把他帶走。”

    佛門不說殺，只說帶走。

    如果帶的走，從此佛門多了一個沙彌，如果帶不走，那就讓他就地化為塵土，這也算是帶走了。

    而法嚴宗弟子所說的帶走，只可能是后者。

    葉長生冷淡道：“你覺得我不是他的對手？”

    無諍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葉長生木然道：“就因為你從我的眼中看到了仇恨，還有無奈？”

    無諍還是沒有說話，依舊是默認。

    葉長生不禁笑了，扶著腰間的劍柄，轉身大步向著山下走去。

    無諍并不知道，他恨的是自己，無奈的也是自己。

    如果魔門弟子不是為了還他的人情，轉移公孫家族的視線，就不會大鬧西都。

    如果公孫家族沒有吃這個暗虧，便不會這么快就將公孫康這頭惡犬給放出來。

    如果公孫康沒有來找他的麻煩，長東他們也不至于慘死了。

    兜兜轉轉，因果還是落在他的身上。

    既然因果在我，那就讓我徹底了結這段因果吧。

    東都城中心的廣場，現在被人們稱為劍塔廣場，因為廣場上多了一座高榮入云的劍塔。

    每天都會有無數好奇的人們來瞻仰這座劍搭建的高塔，還有那些虔誠的鑄劍師和鐵匠師傅們，以朝圣者的心態擺下犧牲貢品，然后逡巡在塔周圍，念取著一個個大師的名字。

    然而從今日清晨，廣場卻被皇家禁衛軍給團團包圍了起來，而且帶隊的人還是白蘇的二王子蘇元芳。

    所有人都預感到要發生什么大事，雖然無法進入廣場，卻依舊守在外圍，悄聲向身邊人打聽的同時，也在透過人墻，拼命向內窺探。

    “看，來人了，是星月宗的人，穿白衣服的是蕭白衣！”

    “又來人了，是蘇家的那位閑散王爺，他身邊怎么會有一個蒙面女子？”

    “那，那不是福云寺的住持慧明大師嗎，還有那個赤足的小和尚，是不是法嚴宗的佛子無諍？”

    “通天觀的元華真人竟然也來了，而且還是四大真人一起來的！”

    消息長了腿一般蕩漾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匯聚而來，好像一片洶涌的大海，將廣場這塊空地團團圍住。

    蘇元芳臉色陰沉，壓力如山。

    當初他就不應該接下這個差事，負責看著公孫康，更不該答應公孫康借廣場一用的請求。

    現在倒好，事情越鬧越大，萬一有個閃失，引發了混亂，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自相踐踏而死。

    無奈之下，蘇元芳只得向著身邊的禁衛軍統領低語幾句，讓他們從宮中調集更多的人來。

    治安軍是萬萬不能調的，那些人的嘴太碎了。

    廣場的中心，公孫康一襲黑衣，盤膝而坐，滿頭的銀發披散下來，遮蓋住大半個臉龐。

    那把黑色的劍，就躺在他的雙膝之上，正發出微微的震顫聲。

    它感應到很多強大的氣息，很多危險的氣息，然而這非但沒有讓它恐懼，反而讓它更加興奮起來。

    就在公孫康的眼簾挑起，心中殺意沸騰的那一瞬，玄龍劍也瞬間鎖定了它今日的目標。

    然而就在那一瞬，它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懼！

    嗡！

    黑色的玄龍劍再度顫抖了一下。

    嗡！

    目標腰間的那把劍，也顫抖了一下。

    幾乎同時，公孫康看向玄龍劍，葉長生看向長生劍。

    幾乎同時，兩只手握住了劍柄。

    公孫康緩緩站起身，看著走上前來的葉長生，雙目漸漸赤紅一片。

    他以為一度自己超脫了，所以不再恨了，然而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不是不恨了，而是恨得越來越深，恨到了骨髓里。

    葉長生帶給他的恥辱，帶給他的噩夢，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一刻也沒有，一秒也沒有。

    復仇的欲念像是怒濤翻滾的海浪，徹底將公孫康給淹沒，他沒有拔劍，劍卻已經出鞘。

    鬼魅的黑色流光，遁入虛空，轉瞬距離葉長生的喉嚨，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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