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噠噠。
一行五人出了皇宮大內,在京中大道上匆匆趕路,等出了京中就能順著官道直奔清州府地界。
那是皇帝派遣的內侍,帶頭的是內侍趙四戶。趙四戶背囊中裹著陛下親手蓋章的明黃軟緞書寫的圣旨。
東涼國皇宮內所有內侍都一縷紅衣白褲,但是外出辦事特殊,大家早就改了行裝。全副黑衣黑褲,所過之處就像一朵朵不祥的陰云飄過,京中熟悉大內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內侍帶來的要么是一步登天的好消息,要么便是滿門抄斬合族滅門的災禍,所以,只要黑衣信使奔馳而過,一般平民百姓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看看馬匹就要走完京中大街東街,一個身影忽然出現(xiàn)在路口。
“爹,有人攔道。”小內侍首先看到,給趙四戶回報。
趙四戶遠遠覷一眼,無聲地笑,“這就正常了,眼看就要走出京中,要還沒個攔道兒的,你爹我這一趟遠路可不是白白地受些顛簸了!”
說話間,馬匹絲毫未歇,已經(jīng)靠近眼前。
一個花子,穿一件褐色破袍子,端著一個破碗,在跌跌撞撞地邁步,卻好像饑困交迫總是拔不開步。
“閃開——敢攔官差爺爺?shù)穆贰弊钋邦^的內侍喊,揮舞手中鞭子。
“哎喲——”花子慌急,忙忙躲避,卻偏偏一個趔趄,軟軟摔在地上,眼看那碗口大的馬蹄就要踩踏身上,碎為肉泥。
“吁——不可傷人——”趙四戶忽然越過眾人,喝住了下屬。
他親自下馬,附身去攙扶趴在地上喊娘的花子。
花子反手緊緊抓住趙四戶胳膊,低語:“相爺交代,只許敗,不許成——這趟水一定得攪渾了才有好戲看——”
趙四戶瞬間一呆,閃電般恢復原狀。
“酬勞不變,這個數(shù)——”花子從破爛袖管里伸出的指頭飛快地晃晃。
趙四戶哈哈一笑,“好一個花子,餓瘋了饑不擇食,連官差的路也敢攔——來人呀,抬路畔扔了去,哪里野狗多扔哪兒去——”
頓時身后小內侍呼應,三兩個下馬,真的抬起花子臟爛的身子就往路邊一扔,接著上馬揮鞭,丟下一句:“要不是我們心腸好,你小子早就被踏成肉泥了——”
馬匹疾馳而去。
身后看熱鬧的百姓亂紛紛鳥獸散。
趙四戶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穿州過縣,終于到達清州府地面,不去州衙,不驚動沿途州官,直奔白府。
白府內,日子依舊。
秋風涼爽,這天白峰和大家在一棵桂樹下喝酒賞桂花。
陳年佳釀一壇子一壇子從窖藏的地方啟出來,擺滿了一個小桌兒,菜肴也精致,是白家多年專養(yǎng)的廚子精心燒制。
“喝酒——”白峰舉起手中的酒盅,向對面的老云和黑鶴致意。
靈兒忽然站起來,“白爺爺,你胳膊上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呢,不能喝酒,喝多了傷身子,老骨頭本來就痊愈得很慢——”
“哈哈哈——”白峰大笑,“好靈兒,越來越對你白爺爺上心了啊,都管起你白爺爺來了。我不多喝,就一小盅兒?”
老云瞪一眼孫子,“大哥別理睬這小子,才多大的人呢,還真就把自己當個大人了——酒的滋味他又不知道,他懂什么——”說完老云自己咕嘟喝掉了一盅。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喝一千盅兒,就有一千盅兒的滋味——”黑鶴感嘆,跟著也連連往嘴里倒酒。
靈兒氣鼓鼓瞪著老云和黑鶴,兩個老頭子真是越來越不學好了,好好地沒事干就攛掇著白爺爺喝酒,喝多了幾個人就醉酒,醉了白爺爺就睡下流眼淚,一個大男人家家的,一流起眼淚來就是好半夜,能把一張枕巾都給濕透,這些他親眼看到,又不敢給別人說,就連爺爺他也不敢說,爺爺只要他一張嘴就告誡他不要亂說話,這里不是九茅山,可隨便胡說八道。
既然把這里說得那么可怕,那為什么你們自己又不管不顧地喝酒呢?尤其是最近,一喝一場醉,弄得滿屋子都是醉酒味。
“三十功名塵與土,三千里路云和月——管他呢,喝酒,一醉解千愁——”黑鶴爺爺又舉起酒盅,又在給白爺爺敬酒,氣得小靈子翻白眼,黑鶴爺爺比自己的爺爺還討厭,一喝酒就滿嘴冒文詞兒,還都是小靈子聽不懂的什么狗屁功名啊功臣啊深仇啊大恨啊,小靈子最煩他了。
“劍在匣中時時鳴,釵于奩內待價沽——”黑鶴爺爺又搖頭晃腦吟詩了。
這時候一個仆從匆匆趕來,打斷了黑鶴的下半句:“老爺,不好了,大門口有人來了,氣勢洶洶的,像是官差——”
酒桌上頓時打住,大家面面相覷。
小靈子機靈,馬上站起來,看白峰爺爺,意思是這滿座的酒盅兒連同酒壇子要不要撤下去藏起來?
白峰搖頭。
“這么說,來了?”老云喃喃。
黑鶴點頭,“不緊不慢,算時間正合適。”
白峰面不改色,吩咐下人:“開門,迎接。”
白家闔府的人在大院內迎接了宣旨的內侍。
靈兒注意到黑鶴爺爺和自己的爺爺早就退后,混雜在白家的下人當中。
白玉麟攙扶著白爺爺,白爺爺胳膊疼,但還是得磕頭,他跪在地上,雙手撐著磕頭,靈兒看著心里只著急,怕白爺爺?shù)母觳灿痔燮饋怼?br />
內侍嘰里呱啦念了一長串文字,滿嘴都拽的詩文,靈兒半句聽不懂,最后白玉麟代白峰收下了圣旨。
那個宣讀圣旨的老年男人,長得跟娘們一樣白凈,帶著一股女氣,嗓音好奇怪,就跟一只公鴨子一樣難聽,他念圣旨的時候是一種奇怪的語調,念完之后,把圣旨交到白玉麟手里以后,還是用那種奇怪的語調說話:“白老將軍,白元帥,拾掇拾掇,跟咱家走吧——皇帝和大臣們還在等著您吶!”
靈兒看見白爺爺長跪不起,望著遠方恭恭敬敬地磕頭,喊:“陛下厚愛,草民萬死難報深恩,只是趙公公,您也看到了,老夫我身負有傷,加上年老力衰,頭昏眼花,早就不能勝任元帥一職,所以請公公代草民回稟皇帝陛下,草民有罪,有負圣恩。”
說完,繼續(xù)磕頭。
一院子人跟著磕頭。
靈兒冷眼看著大人之間的事情,他看見姓趙的眼珠子咕嚕嚕瞅著白爺爺看,白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親自上前來攙扶白爺爺起來,他肯定是試探白爺爺?shù)膫麆莸模侵皇帜囊膊环牛驮诎谞敔數(shù)膫觳采献チ艘话选<钡渺`兒差點喊出聲來。但是大家都沒有喊,大家都靜靜地看著。白爺爺自己也沒有吭聲,但是誰都看到了,白爺爺?shù)哪樕D時就慘白了,額頭的汗水潸潸地流淌,更可恨的是,白爺爺雪白的外衫上很快滲出一層殷紅的血,血痕越來越大,把右邊的袖子濕了好大一片。靈兒心里好疼,他知道,肯定是姓趙的壞人手勁太大,把白爺爺?shù)膫诮o重新弄破了,說不定連骨頭都捏斷了。靈兒眼里淚水轉動,他真是恨自己沒有膽量沖上去把那姓趙的王八蛋狠狠地打一頓。
姓趙的觀察著白爺爺?shù)哪槪戳撕靡粫䞍海K于信了白爺爺?shù)膫钦娴模砷_白爺爺?shù)母觳玻f:“好,將軍抱恙,咱家回去如實稟告陛下。”
說完就告辭離開了。
剩下一院子人目送五匹黑衣人離開。
黑鶴上前攙扶白爺爺,大家趕緊往白爺爺?shù)呐P室走去。
靈兒好奇,尾隨而去。
剛進了門,靈兒就看到黑鶴爺爺松開了白爺爺,說:“為什么要拒絕?好不容易盼來的機會,就這樣放棄?”
白爺爺端起茶慢悠悠喝。卻不著急包扎傷口。
靈兒心里也焦急,也不理解,就算他不怎么懂大人的事,但是也已經(jīng)依稀明白,那姓趙的太監(jiān)是來代表皇帝宣旨的,請白爺爺重新出山去掛帥打仗,白爺爺以身子有傷,年紀又大,推辭掉了。
白爺爺為什么要這么做?這可不是他的本意呀,三個爺爺在一起的時候,尤其最愛談論國家大事,最近更是十分關注西南戰(zhàn)事局勢,幾乎每個夜晚都要在燈下下棋、喝茶,談論戰(zhàn)爭局勢,談到最后,白爺爺都要憤慨難耐,不是大罵,就是抹淚,說好好的天下,好好的江山,眼睜睜看著被一步步蠶食霸占,生靈涂炭,民不聊生,是東涼男人的恥辱,是東涼軍人的恥辱。靈兒就知道白爺爺和黑鶴爺爺還有自己的爺爺,這三位當年的老戰(zhàn)友其實就是老馬伏擊志在千里,他們一個個拍著胸脯說,只等時機一到,就要重新出山,揮臂一呼,為東涼國黎民百姓打回一個清明太平的大好天下。
可現(xiàn)在靈兒就不明白了,既然皇帝都派人來請了,請白爺爺去當大元帥,帶著兵去打入侵的摩羅國,那為什么白爺爺還要想辦法拒絕呢?
靈兒拿著繃帶和紗布,還有金瘡藥,上前來要為白爺爺療傷。
白爺爺也不拒絕,脫下衣衫,露出胳膊,看到傷口靈兒吃驚了,他發(fā)現(xiàn)出血的不是那個曾經(jīng)摔斷的骨茬,而是右臂稍微偏下一點,這里骨頭完好,只是皮肉破了一個口子,現(xiàn)在血流凝結,只剩下一個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
靈兒清理創(chuàng)口。
“他們真是她欺負人了,好好的為什么把白爺爺胳膊扭破?”靈兒嘟囔。
想不到白爺爺呵呵笑,指著爺爺,“老云,這孩子越來越對我好了啊,瞧瞧,比你受了傷還難受呢——”
老云也笑,“說明他確實跟大哥有緣分,以后這孩子我真的就交給大哥調教了。”
靈兒好奇,這些大人呀就是奇怪,白爺爺?shù)难冀o一條衣袖染紅了半邊,為什么大家還這么不在意?
爺爺看著白爺爺,問:“那趙四戶會不會壞事?他可是大內內侍中最為身手不凡的人,大哥自殘出血的事,他不會看不出來。”
白爺爺是自殘?
靈兒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白峰搖頭:“不用擔心。趙四戶這個人我了解。城府倒是不深,就是太過貪財。他被派這趟差事,肯定要乘機大撈一筆。而我之所以臨時自殘出血,實在是無路可走的選擇,一來正好試探試探趙四戶虛實,二來,這一趟出來不僅僅是趙四戶一個人說了算,不知道其中還設伏了誰的眼線,所以這青天白日之下,我確實傷殘在身,大家有目共睹,成為難以抹殺的事實。不管為我自己,還是為趙四戶,都是很能說明問題的鐵證。”
靈兒聽得滿頭霧水。
黑鶴爺爺顯然也聽不明白,只有爺爺一個人是明白的,他笑著給白爺爺點頭,說:“由此可見,朝中還是有人跟正禧不是一條心,在變著法地阻撓大哥出山。”
白峰沉吟:“我們本來就是武將,在外行軍打仗在行,也論起和這些文官們斗心眼,我們十個也不抵人家一個。但是我只抱定一個主意,不到正禧面臨絕路真心請我出山的最后一刻,我就拖著,想盡辦法不出山,不上他們的當,不卷入他們的明爭暗斗。”
黑鶴終于急躁起來,“你們究竟在賣什么關子啊,我越聽越糊涂了。”
老云跟白峰一樣,也慢悠悠喝著茶,看黑鶴:“劉備請諸葛亮出山,還有個三顧茅廬呢,既然他正禧要用人,只要是實心用大哥,就不怕他多跑幾回。”
黑鶴這回倒是明白了,若有所思,想了想,心里不踏實,“那,萬一激怒了正禧呢,他那人不最是喜怒無常嗎?我擔心大哥這一招不靈,相反會招回禍患。”
白峰慢慢抿著上好清茶,神色不驕不躁,“正是因為他喜怒無常,所以我們不能太著急上趕著去,我們太著急,豈不是告訴他,我這里摩拳擦掌早就等著這一天了?那我所有的韜光養(yǎng)晦豈不是白費功夫了?也等于在告訴他,我其實一直都不曾安分度日,而是在靜等出山的這一天?”
黑鶴不喜歡動腦筋,更沒有那么多彎彎腸子這么七拐八繞,他苦惱地看老云:“你們就明白告訴我究竟啥打算吧,你們知道我這個人直腸子。”
老云笑:“你就慢慢喝茶吧,反正大哥這里別的一般般,就這明前茶卻是全東涼國最好,等你我品茶功夫養(yǎng)得差不多了,時機也就到了。”
靈兒聽著這話無比苦惱,覺得似懂非懂,他踮起腳尖望望爺爺?shù)牟柰耄抢镱^茶水碧油油清澈澈,喝茶和出山有什么關系呢?唉,這些復雜的大人啊。
他偷偷撓自己的后腦勺子,恨自己不能快快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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