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露和許浩洋第一次正式配合上音樂,是在其他隊員都結束了練習之后,天色相當晚的時候。
場邊除了一臉擔憂的劉伯飛和叉著腰的孫教練之外,還有對始終掛念著韓露的狀態的趙之心。韓露結束了康復訓練之后,他們的距離像是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就是那種隊員和隊醫的狀態。韓露沒有再對他多說過什么,當然,她和其他人也不會多說什么。
這才是韓露的正常狀態——他們在美國的時候,他就無數次地希望韓露可以回到意外發生之前的樣子。
因為他太不擅長處理他人情緒的失控了。
她始終頑劣不化也不要緊,始終學不會如何和人正常地溝通也不要緊。
有的人,天生就是和其他人不同,天生就沒有必要為了和他人相處而改變。
如果能夠以自己的方式順利活下去的話,為什么一定要改變呢。
改變的過程痛苦又難捱,是絕大多數不幸的世人的成長之路上必須要面對的一關。但如果可能的話,他是真心希望,韓露可以是特殊的那一個。
在冰場上,韓露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的搭檔也是一樣,于是他們兩個人的組合看起來遠和深深相愛的王子和公主無關,而純粹像是一對被迫和親的人,他們面無表情看起來一派祥和,內心卻風起云涌,盤算著怎么殺對方全家那種。
這還沒加上拋跳動作呢。劉伯飛能夠打保票,加上拋跳之后,許浩洋保準得把韓露像扔鐵餅一樣扔出去。
許浩洋的力量強歸強,但在控制上始終是個很大的問題。過去他和江心在大獎賽拋跳失敗,江心那驚天一摔,直接讓許浩洋挨罵挨了五六年。
更要命的是,這個毛病他一直沒能改得掉。
在這種要殺對方全家的狀態底下,兩個人的配合是毫無意外地一塌糊涂。這看起來與其說是雙人滑,更像是兩個人在狹小異常的冰場上共同練習同一首曲子,還因為場地太狹小而起了紛爭一樣。
劉伯飛作為一個對雙人滑研究得不是那么透徹的人都能看出來,韓露既沒有要和他人合作的意識,也沒有打算要和他人合作的意識。
而許浩洋,大概是因為本身就沒對這件事報什么希望的緣故,更是不可能做到什么主動。他原本也不是那種能夠引導氣氛的人。
劉伯飛在心中搖了搖頭,他其實早就知道,這件事不可能這么順利簡單。
看著一根筋地繼續打算再沖著韓露分析一通《圖蘭朵》的迷人之處的孫教練,劉伯飛攔了一下:“大孫,商量一下……放棄《圖蘭朵》行不行?”
“我那意思是,讓他們通過這首曲子找找感覺。”
“我知道,但這曲子吧……”
“咋了?”
“這曲子太深奧了……我覺得韓露不一定能理解這個東西……”
他們低聲爭執著,而冰場上,韓露和許浩洋則是繼續保持著那種要命的沉默。
許浩洋沒見過韓露這么不靠譜的搭檔,或者說,他覺得這件事就特別不靠譜。這位大姐那壓根兒就沒有“雙人滑”的概念,她看起來就是把自己的風格原封不動地挪了過來,理所當然地要求搭檔配合。
他覺得特別可笑,可笑得他懶得多說什么。
而恰好,許浩洋的這種沉默就直接讓韓露感到非常不快,這家伙和上次在電視里看見的時候又不一樣,他感覺已經是純粹自我放棄了,該做的動作會做,每天的練習會練,讓他換搭檔他就聽話換,但一旦想在他身上尋求在這之上的東西,比如愿望,欲望,個人的心愿等等,那一點都沒有。
就好像在這滑著玩,等著退休養老了一樣。
她非常受不了這種人。
她是拼慣了的,追求完美無瑕的勝利,別人賽前禮貌地祝她好運她都恨不得把人趕回學校重新學習何謂不講運氣的競技體育,現在給她來一個退休養老的搭檔……
那純粹是開玩笑了。
“你以前就這么滑?”韓露問。
“嗯。”
“你最好一次成績是什么?”
“世青冠軍。”許浩洋回答,“大獎賽冠軍。”
“幾次?”
“……各一次。”
“這首曲子你熟嗎?”
“一般。”
“那你覺得……”韓露拿出最好的耐心給許浩洋,“現在我和你有什么問題?”
關鍵是我們得配合。這句話許浩洋想說,又覺得是句廢話。
配合了又怎么樣?他想。一個一點兒經驗都沒有的女單下來的選手,過去贏慣了,一時突發奇想要轉雙人,覺得理所當然也能贏,自己當真配合了那才是讓人當傻子玩。
他覺得自己讓人玩得差不多了,已經玩夠了。
“我覺得,或者我們可能不用一開始就滑《圖蘭朵》。這個我們當時是在比較后期時才練習的,而且確實練了挺長時間,才能進到那個氣氛里面去。”許浩洋勉強說,“換首曲子。”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一個有力的女聲。
“給他們換曲子。”
所有人下意識地向門外看去,看到艾米穿著運動鞋大步走了進來。
劉伯飛記得她今天應該是負責江心和陳廷源的新賽季編舞,看她的衣服和走路的勁頭,應該是那邊剛結束,估計連飯都沒來得及吃。
“你……”
“換曲子。”艾米說,“不要《圖蘭朵》。莫非你們覺得這首曲子是經典,就不管是誰都能往上套嗎?”
韓露看著艾米,她對這位傳說級的前輩心中是有敬意的。不過因為不會表達,也就只是點一下頭這樣一個招呼。
“我之前也帶過單轉雙的選手。”
艾米對韓露說,“其實不管是單人還是雙人,基本動作都還是一致的。只是有一些要求配合的特殊動作需要格外學習。”
韓露點一下頭。
“不過,一般來說,單人滑更加側重于個人能力和藝術表現力,雙人滑則更偏重配合和情感表達……關于情感這點,之后也會有學校的專業教師來指導。我說啊,浩洋,”艾米轉向許浩洋,“之前是不是拍那個啥的導演也來過?”
“對。”
“就是說啊,就算其中一個人跳躍能力驚人,但另一個人配合不上也是沒意義的。當然了,一般來說在組合的時候,都會盡量挑選合得上來的兩個人,不過……”
“不過已經沒人了。”韓露說。
“是的。”艾米莞爾一笑,“說起來,隊里能夠拋起你的,大概也就只有浩洋了。”
“那個加拿大的女的……”韓露沒理會這是個變著法說她重的玩笑,而是直接岔開了話題。“她多高?”
“加拿大的女的?”劉伯飛一愣,“你是說杜哈梅爾?”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韓露不耐煩地搖了一下頭,“就是剛過去那個賽季,把江心和那個小孩吊著打的那倆人。”
“杜哈梅爾。”許浩洋說。
“你說的要是杜哈梅爾的話,我記得她是一米五八。”艾米回答,“她的搭檔很高,埃里克是不是得有一米八五左右了?有嗎?”
“有了。”劉伯飛視死如歸地說,“那個男的,埃里克那就是一座塔。”
“你看過他們的比賽嗎?”艾米意外地問韓露。
“只看過這個賽季的。”韓露說,“他們很強。”
他們很強。對于這一點,許浩洋是切身感受過的,他甚至覺得,從他們手上拿下一塊金牌,那簡直就是不可能實現的事。爭第一?不,他想,比起爭第一,大多數人的想法都更加實際,他們想的是如何保住名次。
所以,當他聽到韓露在所有人面前,又像上次在重復了一次她打算戰勝這兩個人時,不由得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這個女人是說真的嗎……
韓露說話的語氣一般都是沒有什么起伏的。當年奪金采訪時,記者問她心情如何,她也是淡淡地,半點都看不出高興地回復了“非常高興”四個字。
記者都無語了,呵呵地陪笑了半天,也沒等來韓露的后續感言。
不過,她只說實話,而且她不開玩笑。
在許浩洋皺著眉思考這究竟是個什么局面的時候,艾米突然拍了拍手,把一時冷下來的空氣打破。
“好!”她說,“在這之前,我們來把曲目定下來吧!我已經選好了一支曲子,現在放給你們聽一下。”
說著,艾米從隨身的帆布袋里取出了一個iPad,熟練地點開了一個視頻。
他們所有人都再熟悉不過的音符流淌了出來。
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這首有名得不能再有名的曲子也是花滑界的寵兒,它優美,激昂,婉轉又透著強烈的悲劇色彩,這些戲劇化的沖突,豐富的情感內涵為選手提供了廣闊的,可自由發揮的舞臺。韓露過去的最大對手,韓國的金可兒一次奪金就是用的這首曲子。
恰好還是以零點幾分的微弱差距反超了韓露的那一次比賽。
“我靠。”
音符剛剛一響,韓露馬上就罵了一句。
她簡直是要恨死這首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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