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韓露想,也許從她的父親拋棄她的時候開始,就什么都注定了。
她被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所放棄;在失去了利用價(jià)值之后,馬上被一直對她示好的合作者所放棄;然后,她看起來又被自己的搭檔所放棄。
他們衡量她的價(jià)值的標(biāo)準(zhǔn),恐怕就是她的成績。
她還能不能滑,能不能跳,能跳多高,能滑多久。
能不能參加比賽,能不能再拿到一塊獎牌。
就只有這些而已。
如果她足夠理智的話,她也許不應(yīng)該這么想,但是現(xiàn)在,沒有任何辦法,她完全無法阻止自己心底不斷撞上來的負(fù)面的,自暴自棄的情緒。
如果可能的話,她真的很想成為一個能夠順利地享受生日的祝福,享受和朋友談笑的時刻,享受遠(yuǎn)方的溫柔的夜晚的人,她希望那些快樂的瞬間都不再是一個又一個虛幻的斷點(diǎn),希望它們可以延續(xù)下去,希望它們可以成為她真正的生活。
但是,事情似乎總是會回到原點(diǎn)。
她想要在那些外界的榮耀之外的,屬于自己的價(jià)值,卻又拒絕把自己袒露給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樣。
“你聽到了嗎。”這個時候,許浩洋也站了起來。他們面對面地站在長椅旁邊,她看著他,但他在躲避她的視線。
“嗯。”韓露自嘲地勾起一邊的嘴角,眼睛看著許浩洋。“你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吧?是我拖你的后腿,是我把你選的曲子滑得亂七八糟。”
“沒有。”許浩洋皺起了眉,趕快否定。“真的沒有。”
“要是這樣的話,那你為什么不說呢!?”她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我……”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
我以為你不在意這些。許浩洋想,我以為你不會在意其他人說什么。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他在韓露的逼問之下,沒有辦法找出為自己當(dāng)時的沉默開脫的任何一個理由。
這是不可能的,沒有可以習(xí)慣的傷害,沒有因?yàn)槠渌肆?xí)慣了傷害,就可以讓他們繼續(xù)去接受傷害的理由。
“對不起。”許浩洋說,“我只是覺得他的挑釁很無聊,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人浪費(fèi)精力。”
“你有道理。”韓露一下一下地點(diǎn)著頭,“那杜哈梅爾呢?”
“杜哈梅爾?”
“你自己不知道是吧。”韓露說,“她剛剛出事的那幾天,你不知道你自己一直都繞著她轉(zhuǎn)嗎?就好像你才是她的搭檔一樣。那我呢——”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下去了。
韓露在心中對自己這么大聲叫著。
再說下去的話就要……
“那我呢——你對我說過什么?我被人諷刺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我害怕舊傷復(fù)發(fā)每天都緊張得要死的時候,你對我說過什么?”
說出來了。
不知道積蓄了多久的不滿的、痛苦的、委屈的控訴,與胸口憋悶的疼痛和眼淚一起拋向許浩洋。
許浩洋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然而,他的溫柔,似乎也和她沒有關(guān)系一樣。
許浩洋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就站在原地,看著韓露流著眼淚,用力地呼吸著,一字一頓地問他是為什么。
為什么不能把他的溫柔分給她?為什么他不能在她需要的時候維護(hù)她?
事情徹底走向了比許浩洋想象得要無法控制得多的局面。
原本,他的確是打算要刺激她,讓她把這段時間里憋悶在心里的東西說出來,哪怕只是對他打開一點(diǎn)縫隙也好,他就可以從那個縫隙之中找到他能夠理解,能夠控制的東西。
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個縫隙,她的內(nèi)心完全崩壞了,被各種各樣的東西打碎,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始才能拼湊回原先的樣子,哪怕只是拼湊成一個完好的假象也做不到。
而且,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也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劃出過傷口。
“對不起。”許浩洋說,“我以為你……并不是那樣的人。”
“……”
“我以為對你來說,無謂的安慰只會讓你覺得難堪。我覺得,你是不喜歡把自己軟弱的一面暴露出來的人。”
“……是啊!”韓露喊,“我是不喜歡啊!”
“對不起。”
“但是我……也不喜歡讓人——”
“我明白。”
“……算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怎么樣。”韓露無力地?fù)u了搖頭,然后慢慢地原地環(huán)抱著膝蓋蹲了下去。她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出口,比如說她想說許浩洋說的沒有錯,很有可能在那個時候他安慰了她,她也會因?yàn)橛X得這對她來說是種侮辱而遷怒于他。她在每個不同的時候心中都有不同的想法,她一會兒想要這樣,一會兒想要那樣。任何人和她接近,可能都會是一個麻煩。
這個時候,許浩洋也蹲了下來。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一種有些奇怪的姿勢,輕輕地?cái)堊×怂?br />
這讓她顫抖了一下。
他的手很暖——在過去的這兩年,她已經(jīng)非常熟悉這雙手了。從最初被他觸碰的不適,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習(xí)慣他的力量和溫度。但是,那雙手從前一直都是屬于節(jié)目的,屬于音樂里的某一個節(jié)奏,某一個角色,某一種氛圍,然而這個時候,韓露才在混亂朦朧的意識之中確認(rèn)一件事,現(xiàn)在的許浩洋誰都不是,是他本人。現(xiàn)在的自己也誰都不是,什么防衛(wèi)都不復(fù)存在,是從來沒有如此軟弱過的——是她甚至都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軟弱的她自己。
“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許浩洋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我從來沒有用……那些東西來判斷過你。”
“我也很討厭會這么想的人。”
“但是,我想,沒有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其實(shí)是什么樣的人。”
“那個高傲的,強(qiáng)大的,永不服輸?shù)哪悖芎谩!?br />
“但是,沒有那么強(qiáng)大的,也是你。”他停頓了一下,他不是擅長言談的人,之前也從沒有對誰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他現(xiàn)在必須要說。
他想要把這些話告訴她。
他其實(shí)早就明白的,沒有說出口的想法,沒有表達(dá)出來的心情,就等于不存在。
“也很好。”
韓露聽到許浩洋這么對她說。
在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糟糕情緒都釋放出來之后,韓露的確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松下來很多——然而,在這個晚上過去之后,她根本不能允許自己去回想這個晚上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你對我說過什么?”
她簡直沒有辦法去面對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
太丟人了。
簡直是事后回想就恨不得在冰場上挖個洞,把自己埋進(jìn)去的程度的丟人。
但是,她卻又不能讓自己不去想那一天許浩洋對她說過的話,他對她說,強(qiáng)大的她很好,沒有那么強(qiáng)大的,也很好。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對她說。
不必取得勝利也可以,不必贏到最后也可以,不必向全世界證明你有資格值得那些歡呼和喝彩也可以。
你已經(jīng)很好了。
在羞恥感和莫名的愉快感交雜著度過的兩個星期后,他們一起飛赴舉行大獎賽總決賽的法國格勒諾布爾市。這套命運(yùn)多舛的新節(jié)目,將在這個地方接受一次更加嚴(yán)肅的檢驗(yàn)。
當(dāng)天,他們在準(zhǔn)備區(qū)開始化妝更衣。化妝師和造型師一同上前,為他們根據(jù)早前就提供的新的設(shè)計(jì)概念整理形象。
為了《牧神午后》這個神秘的主題,他們再次著手改造了表演服。服裝的配色以棕色和淡綠色為主色調(diào),材質(zhì)選用紗質(zhì),沒有明顯的亮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帶著珠光感的朦朧的外紗。兩個人的服裝上都使用了這部分材料。
韓露和許浩洋坐得很近,因?yàn)閵y容也接近,所以化妝師是在同時為兩個人上妝。韓露閉著眼睛,腦子里回蕩著這段時間已經(jīng)聽過了無數(shù)次的音樂。牧神的午后——牧神潘恩是神使赫耳墨斯的兒子,是半人半獸的神,是牧神也是山林之神,他能夠用蘆笛吹出美妙的曲子,山林中的仙女也會來聽他吹奏。
牧神擁有森林和群山,但他卻時而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
仙女在被人擁護(hù)的同時,卻也無限孤獨(dú)。
不妨來吹奏曲子吧,也許仙女能夠聽到。牧神如此想。
我喜歡這些曲子,但我不知道怎么對他說。仙女這么想。
吹風(fēng)機(jī)的風(fēng)停了下來,造型師最后用手整理了一下韓露盤起的頭發(fā),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韓露睜開眼睛,鏡子里的人眉目柔和,化妝師刻意修淡了她本身較為英挺的眉,同時眼角點(diǎn)綴上發(fā)亮的淺綠色光粉,腮紅選取黃色與橙棕色的疊加,令整個人顯出一種沉靜的異域色彩。
許浩洋的臉上疊了數(shù)層陰影,原本偏清秀的長相在陰影的襯托下看起來眉目分明,他露出了前額,眉心用油彩畫著一朵葉片形狀的紋樣,眼底也同樣用油彩繪制了深綠色的葉脈。他微微低頭,睫毛垂下去,確像是神話之中天真而勇敢的幼獸。
他們的視線在鏡中交匯,許浩洋笑了一下,韓露也回以同樣的笑。
沒有問題了。
她想。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fèi)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