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等等,等等。”看起來一直都無精打采的攤主突然說話了,“這樣吧,我送你們一只。”
“真的?”子君問。
“送你們這個吧。”攤主說著,從桌子底下的紙箱子里翻出來了一只小了一個號的,深紫色的毛和黑色的領結,裝在臟兮兮的透明袋子里的玩具熊。熊的嘴是用線縫的,縫出一個天真呆板的笑的弧度。
攤主把熊翻了個面,只見它的一只眼睛快要掉了下來。
“來。”攤主把熊遞到站在最前面的周佳瑜手中,“送你們。”
“老板你人好好啊!”周佳瑜接過那只宛如中了劇毒,下一秒就要玩完的熊,歡天喜地地感謝著攤主。
他們一行人離開了射擊的攤位,周佳瑜樂顛顛地把熊往韓露手里送,韓露一臉嫌棄地躲開了。
“不要。”她說,“什么玩意兒。”
“喂!”周佳瑜叫,“我好不容易……”
其他人難能看到韓露把嫌棄兩個字演繹得這么生動的表情,亂七八糟地笑成一片。
笑完,子君看了一眼時間,說:“差不多了吧?”
“去坐一次摩天輪吧。”王柳興奮地指了一下近前的摩天輪,“坐完就回去,我好長時間都沒坐過摩天輪了。”
按理說,摩天輪是四人一艙,不過大家自然而然地默認成了二人一艙的單獨空間,周佳瑜厚著臉皮想和張磊和子君擠一個艙,被張磊推到了一邊去。
“去去去。”張磊說,“我們倆也是需要一點私人空間交流交流革命感情的好嗎。”
“你們倆交流個啥感情啊!?”周佳瑜目瞪口呆,“那我呢?”
“你,”子君說,“你有熊啊。”
于是,事實便就成了三對現役選手兩兩交流感情,退役的老將獨自一人守著一只深紫色的,臟乎乎的,眼睛掉了一只的,仿佛中了劇毒的熊,一起上了摩天輪。
這是韓露第一次乘摩天輪。過去,她是不懂得這東西不過是升上去又降下來到底好玩在何處,但真正坐上去之后,感到自己在輕微的搖蕩中緩慢上升,景色慢慢后退變小,和天空漸漸接近,是一種很神奇的感受。
她不知道自己過去究竟錯過了多少東西。
她看向許浩洋,看到他一直看著窗外。
許浩洋不是個擅長言談的人,這件事她已經早就知道了。在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容易被人影響著就活潑起來,但一旦回歸成兩個人的空間,他便一下子又沉默下來。
韓露覺得,其實她自己也是一樣的人。
摩天輪在兩個人的沉默中升到了最高點,他們都明白對方有話想說,或者說有話必須要說。
“節目的事。”最后,還是韓露先開了口。“可能有點誤會。”
“我去醫務室檢查的時候,趙醫生和我說過了。”
“那是電視臺和陸……”韓露猶豫了一下,“和陸柏霖那邊預計打造的一個節目。他對我說,我可以重新滑單人。”
“我知道。”許浩洋點頭。
他的確知道。但是,韓露卻覺得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對,有什么地方很別扭,像是有一個結,明明就結果而言,所有事都打通了,但卻總是有什么不太順暢的感覺。就好像是一根吸管,中間被什么人強行打了一個結,雖然水能夠流到該去的地方,但還是隔了一層東西。
“其中雙人滑的項目,”韓露說,“那個時候你在醫院,陸柏霖說他會和你溝通,然后周哥就來了,我以為……”
我以為你已經拒絕了,我以為你不喜歡這種東西。
她側過頭去,把沒有說完的話留在那里。
“沒有。”許浩洋說,“沒有人問過我。”
既然是陸柏霖,許浩洋大概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陸柏霖已經看準了他不會配合節目,便直接跳過了征求他的意見這一環,去找他覺得合適的人來配合他的計劃。
“沒有人問過你?”韓露不可思議地反問。
對她的反應,許浩洋突然無奈地生出一種“拿她沒辦法”的感覺。
她的生長環境大概絕對稱不上幸福,但因為她一門心思只注視著一個地方的緣故,卻讓她整個人生出一種珍貴的天真。
其他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像是沒有想到會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而說謊一樣。
她自信,張揚,蠻橫,這些都是賽場和勝利給她的信念。但是,一旦她在不久的將來離開這片冰場的時候,很多事都會變得麻煩。
他看到過她因為諸多她不想接受,無法習慣的事的突然闖入而崩潰的樣子,他不想讓這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
人生究竟是少年時最痛苦,還是一直如此?
他記得很久之前,自己曾經對著天空的某處默默發問。
人在少年時很痛苦,但后來會越來越糟。你需要面對的事會越來越麻煩,如果你覺得沒有那么痛苦的話,那只是因為你的適應性變強了。你變得可以接受一切變故,和一切不公平了。
在很多年后,他給出了自己這樣一個答案。
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希望有人可以不必做這樣的適應。
他希望她永遠驕傲而天真。
“不說這個了。”許浩洋說,“你想參加嗎?”
“……我不知道。”韓露搖了搖頭,“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我是想的。但是……”
“不過,我想如果一開始就算陸柏霖來問我,我可能也是想拒絕的。”許浩洋說,“我……不太喜歡這種節目。”
“我知道。”韓露說,“我也不喜歡這種東西。”
“不過現在……我會跟你一起去的。”許浩洋看著她,“就是,你要是想做什么的話,你就告訴我。我會……”
我會和你一起去做。
“不。”這個時候,韓露卻這么說。“我不想參加了。”
許浩洋怔了一下。
“我也……”韓露說,“我也不再想滑單人了。我不再想靠單人滑來證明什么了,沒什么需要再證明的。”
她笑了笑。
“我一個人的話,可能什么都證明不了。”
許浩洋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
也許,什么都不用再說了。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程度,再多說什么的話,只會讓兩個人都覺得尷尬和不適。
韓露別開了視線,看向窗外。
她一方面既想讓摩天輪快一點落到地面,又很想讓難能的安靜的時間長久一些。
她想和這個人兩個人一起,待得更久一點。
“話說……”
這個時候,許浩洋開口了。
“你覺不覺得,這個摩天輪不動了?”
“……”
韓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好像是的,她再向窗外確認了一次,摩天輪就停在了半空,不動了。
“這是停電了嗎?”她問。
“……摩天輪還能停電嗎?”許浩洋自言自語,他從窗戶探出頭去,確認摩天輪的確是沒有在動。“不是吧……”他自言自語。
“大概,”韓露也探出頭去,“現在已經有人在修了吧。”
“張磊!”許浩洋沖窗外喊了一嗓子,“停電了是嗎!”
“我靠!”馬上,從他們下面的艙里也探出一個腦袋的四分之一,“你終于聽見我說話了是嗎!”
“你剛才說話了!?”
“你大爺的我喊你老半天了好嗎!你們倆在那干啥呢!摩天輪上必做的三件事終于一件一件都做完了是嗎!”
“我去你大爺的!”
“別嚷嚷了你不渴啊!萬一困它倆小時可咋整!”
“你別廢話了!”
“我有水。”
這時,韓露淡定地說了一句。說著,她從包里拿出了一瓶礦泉水。
“哎!”許浩洋看見水,馬上接著沖外面喊:“我們有水!”
“你可閉嘴吧!”
許浩洋笑著坐回去,韓露也笑著搖了搖頭。
“這是最高點嗎?”她問。
“不是。”許浩洋又向外看了一眼,“但離最高點不遠,我們剛剛下來。”
“在最高點的是不是周哥?”韓露像想起來什么一樣,“是吧?”
“好像是啊。”許浩洋說,“咱底下是張磊,上面是小源他們,最上面那個可不就是他么。”
“恭喜他。”韓露笑。
“沒事,他有個熊陪他呢。”
“那個熊……”韓露想起來還是嫌棄,“太嚇人了。”
“說起來熊,你要么?”許浩洋問,“你想要的話我去給你打。”
“不想要。”韓露說,“你覺得我真的想要那個熊?”
“也不是。”許浩洋抓了抓頭發,“我是覺得你既然說了……”
“是說了。”韓露說,“你要是真的能五十發連中,我肯定把那個熊擺到我床頭。”
“真的?”許浩洋好像還是沒反應過來。“那我……”
“哎呀。”韓露搖頭,錯開視線。她覺得,自己不能再看他了。“你太急人了。”
她再度看向窗外,他們仍舊停在半空之中,艙內的時間安靜得仿若徹底靜止,而窗外的天色已經逐漸暗下來,這一天的天氣是難得的晴好,于是,他們便這樣在空中欣賞到一整個落日的過程。太陽西沉,天空被染成透明的紅,最后被遠處的云吞下最后一口。
這并不是什么太新奇的景色,但是,卻因為特殊的時間,特殊的地點,以及身邊的另外一個人,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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