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公館是中西結(jié)合的建筑,前院有西式噴泉,后院是蘇式回廊。吳秋偉與霍左肩并著肩在這長廊間走著,開口寒暄道:“上次去秦公館吃飯,秦老爺子不停跟我在夸贊你。哎,真可惜上回你不在,不然你我也能喝上幾杯!
霍左笑笑:“有的是機(jī)會,吳少爺。您要喝酒,我定奉陪。”
“我喜歡你這句話!小霍,你家秦爺可是跟我說了,你這人最講義氣,我要是跟你做好了朋友,將來許多事情便是不用愁了!”
“秦爺當(dāng)真是這樣說?”
“那還有假?”
霍左自謙:“那真是他老人家抬愛了。”
“他老人家對小輩照顧,尤其我爹出事了以后,真是多虧有他,替我解決了許多麻煩。哎,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他!眱扇艘宦纷邅恚才錾喜簧偕倘Φ娜,大多吳秋偉都認(rèn)識。他一面與霍左聊天,一面和他們打招呼,同時不忘抽出空跟人介紹:“這位姓霍,霍去病的霍。對,就是青龍會秦老爺子的門徒,霍左!
稍有見識的怎會不認(rèn)識霍左。凡他出場,氣質(zhì)也與一般富家子弟不同。到底是舔刀嗜血的黑幫,假意擺出良善面孔,又能欺到多少人?凡他顰笑間,就算一語未發(fā),外人也早心下生畏,以上海人的脾性來說,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惹他就不惹他。
他是霍左,既代表著霍家人,亦是霍從義死去之后為青龍會做臟事的家伙。光是這大半年來一刀扎出的血也能灌滿數(shù)瓶香檳酒。
稍微走了一圈,差不多就把該認(rèn)識的人都給見了一遍。吳秋偉做這事至少有三分是秦勝諸的授意。
霍左來前早已清楚秦勝諸此行只為將自己推出前臺來給他當(dāng)擋箭牌。吳老爺子手下多大一塊蛋糕,他人即便聽了青龍會的名號心生膽顫,也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吳秋偉這樣一介紹,所有人自然就把矛頭對準(zhǔn)了他霍家?辞宄碎T面上的人,就算后頭的秦老爺子動不得,前面的門徒總不至于是塊鋼筋鐵板。
這胖少爺臉上也隱隱顯出不耐煩來,最后與霍左客套道:“和你聊天真愉快,霍先生,以后我們應(yīng)該多多交往!
即便全程霍左說的話也沒超過十句。他這么說了,霍左也就跟著點(diǎn)頭:“好,找時間,我請您吃飯!
如此自是分別信號了。兩人倒像都松了口氣。背對背分開后,霍左往放著音樂提供酒水的地方那兒走,側(cè)目見馬維三來,與吳秋偉迎面對上。
他端起一支香檳酒杯,其中金色透明的液體飄起了氣泡。抿一口,看馬維三拉著自己的小舅子往沒有什么人的角落走去。他喚過沈一弓:“去看看,馬探長要與小舅子談什么!
沈一弓得令隱入人群朝那二人處走去;糇髠(cè)過身,望著那對新人的車輛緩緩?fù)?吭陂T口,大部分賓客都圍聚過去迎接了。整個廳堂一時間冷清了下來。
沈一弓藏匿在馬維三與吳秋偉談話的屏風(fēng)后,稍聽了一會兒,便發(fā)現(xiàn)自己都不必靠的如此近。吳秋偉正厲聲斥責(zé)著馬維三種種行徑,對他所作所為深表不齒。
“你少跟我裝蒜了,這些事情我遲早要告訴姐姐。”
而后沈一弓聽見了一聲悶響,誰把誰往墻上一撞。馬維三聲音傳來:“少他媽跟老子裝無辜。要不要順便也跟你姐姐說說你和青龍會的那點(diǎn)屁事?”
吳秋偉咬著牙:“她知道的!
“她知道?”
“你以為呢?你到底姓的不是吳,姐夫!
沈一弓透過屏風(fēng)間的縫隙朝里窺探。馬維三松開擒著吳秋偉衣領(lǐng)的手,理了理領(lǐng)帶:“是,你們都把我當(dāng)條狗,看不起我,覺得我沒用,覺得我他媽除了靠著你姐姐靠著你們吳家以外什么都不是!
“馬維三,我們家的東西就是我們家的!
“那咱們走著瞧吧!
馬維三說完這句話手插口袋轉(zhuǎn)身要走,沈一弓見狀也連忙從屏風(fēng)后離開了。
沈一弓回到霍左身后小聲向他稟報(bào)方才所聽內(nèi)容;糇鬀]做評價,只是遠(yuǎn)遠(yuǎn)打量觥籌交錯中與人把酒言歡的馬探長。新娘新郎此刻正在行禮,他們師徒二人離的并不算近,局外人般看著這場熱鬧的婚禮。
霍左低頭點(diǎn)了煙,和沈一弓幽幽開口:“所以啊,永遠(yuǎn)不要質(zhì)疑一個男人的能力。凡是有些自尊心的都不肯就這么認(rèn)命!
“我原以為那位馬探長很威風(fēng)!
“哦。是啊,所有人都這樣以為。而所有人也都看到了,他是吳家吳老爺子的入贅女婿!边@兩者誰能說沒有關(guān)系?沒有這個背景,沒有這份家財(cái),他馬維三何德何能爬到法租界巡捕房華人探長的位置上。
“而只要他現(xiàn)在一個不當(dāng)心下來了——也就坐實(shí),他馬維三不過是靠著老婆娘家吃軟飯的小白臉。”這么說著,霍左嘴角也微微上揚(yáng)了起來,“為了保住這個位子,為了自己那點(diǎn)自尊心,不論如何他都得保住自己的位置,向所有人證明,他馬維三誰都不靠就能做大!
言畢,見有人招呼他入席落座,霍左便將自己沒有抽完的那支香煙遞給了沈一弓。這些時日以來,沈一弓也習(xí)慣了尼古丁味,煙癮是沒有的,偶爾抽一根也不排斥了。
婚宴結(jié)束天已黑盡,與新郎新娘熟諗?shù)哪贻p人相約一同去跳舞,霍左幾乎誰都不認(rèn)識,寒暄過了就準(zhǔn)備走。才一上車,就看有人輕敲了他車窗。抬眼一看,真是馬維三。
霍左就叫沈一弓坐去副駕駛,同時邀請馬探長:“馬探長應(yīng)當(dāng)也要回去了吧?我送您一程。”
馬維三上了車間就說:“年輕人都跑去跳舞啦,咱們這會兒回去也太早,不如一塊泡個澡去吧!
霍左答應(yīng)下來:“說的也是。那就一同到虹口去泡澡。”
“這次不去虹口,到我朋友開的一家澡堂去,那邊還請了人唱曲呢!”
馬維三言畢,就和司機(jī)說了個地址。司機(jī)借著后視鏡看了霍左一眼,看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才發(fā)動了車子往大馬路上駛?cè)ァ?br />
車上,馬維三靠坐在窗邊,望著外頭不斷后去的街景,感慨良多:“這兩年上海變了好多,許多舊宅舊地拆了,建起高樓,建起舞廳,建起了游樂場。跟我那會兒入滬時大不一樣啦!
霍左聽他開始回憶往昔,配合著詢問他以接話頭:“是嗎?不知道馬探長原來是哪兒人!
“我是安慶人,為謀生到上海來,來的那年正碰上上海搞什么‘儲金救國運(yùn)動’,銀行急缺人手,我恰好讀過幾天書,會一點(diǎn)算盤,就去應(yīng)聘了。那個時候,在外匯橋那兒第一次見著了我太太!瘪R維三說著說著,笑了起來,“我那個時候是個窮小子,什么都不是,也沒點(diǎn)大本事,但對她那顆心是熱忱的。”
“吳太太與您結(jié)婚,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波折。”
“很多!瘪R探長嘆出口氣,“還好,也都過去了。”
霍左繼續(xù):“現(xiàn)在您二人間最大的阻礙消失了,應(yīng)當(dāng)日子會更順暢一些!
“如若就此能夠更順暢些就好啦。對了,光顧著說我這些陳年?duì)谷子的小事,都忘了問你,昨天的那份東西你與一曼看了吧?”浪漫回憶至此結(jié)束,馬探長說起正事來了。霍左為他之前說的那些話感到一絲不耐煩,他又不是什么十幾歲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跟他說這點(diǎn)所謂的“浪漫愛情”有什么用。一個男人如果真的對他的女人足夠真心,也不會叫尤一曼拖到床上去利用。人未到三十,婚姻仿佛一場兒戲,已過三十,婚姻也不過是一樁互惠互利的生意。眼下見著生意將賠,眼前的商家只顧著趕緊穩(wěn)莊操盤,至于什么情情愛愛親親我我?
——逢場作戲。
不過這些話霍左自然是不會說的。他開口只道:“看了,只是馬探長給的東西不多。只一個地址,時間,人員安排,這些不知道,小弟可沒法處理啊!
“時間得等嘛。我?guī)е\意來,當(dāng)然不會讓你吃虧!避囃O,到澡堂了。馬維三打開車門邀請霍左下車,“來吧,我們找個清凈的地方好好談?wù)勥@樁‘生意’。有許多事情我這個老家伙弄不大懂,還想先請教請教您呢!
澡堂老板迎出來,霍左冷眼看著他們互相寒暄,回頭瞥了眼沈一弓,示意他在外守著,沒有什么大事別輕易出來。事情發(fā)展至此,總有什么叫他感到些微不安。踏入澡堂之后,他較為敏感地四下望去,澡堂中進(jìn)出的人很多,沒有什么可以的地方。馬維三和老板寒暄過了,招呼著他往更衣室走。他行在前,撩開簾子帶著人往里走去,霍左只猛覺得一陣熱浪襲來,眼前一片模糊,緊接就聽什么鐵器破空而來——
“鐺——”得一聲,他早從自己腿側(cè)拔出刀當(dāng)下。緊接便聽一連串上膛聲響起;糇蠹奔绷R道:“馬維三,你不守江湖道義!”
“江湖?”
那陣濃霧緩緩散去。見馬維三捻著自己嘴邊兩撇小胡子站在一群持槍嚴(yán)陣以待的巡捕身后,啐他一口唾沫:“誰他媽跟你一個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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