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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立雪猶豫片刻后搖了搖頭。
天諭神座悠悠回思著多年前的過往，淡然說道：“那你可曾知道，書院當(dāng)年那位軻先生，也曾經(jīng)在世間展露過神術(shù)？”
程立雪震驚無語。除了西陵神殿之外，世間居然還有別的人能夠修行神術(shù)，已經(jīng)讓他覺得惘然失措，因為桑桑的關(guān)系，他能勉強接受寧缺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但此時從神座口中得知，多年前書院便有人已經(jīng)掌握了神術(shù)，這實在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哪怕那個人是傳說中的軻先生。
天諭神座說道：“寧缺無論是從桑桑處學(xué)會西陵神術(shù)，還是從軻先生衣缽中覓得關(guān)鍵，對于道門而言，本來都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軻先生對昊天的信仰不可能堅定，他怎么能夠修行神術(shù)？如果寧缺是從軻先生處學(xué)會了神術(shù)，這神術(shù)究竟是什么？”
程立雪神情惘然說道：“寧缺即便是顏瑟師伯的弟子，我們也要多加警惕才是。”
“信仰是什么，本身就是一個很復(fù)雜的問題，至于什么才叫做堅定，那更是只有偉大的昊天自己才能做出判斷。”
天諭神座淡然說道：“你的疑惑，不是天諭司的職責(zé)，而是裁決司的問題，稍后修書一封回西陵，讓他們自行處理吧。”
程立雪應(yīng)下，又想起西陵前些天傳來的訊息，微微皺眉說道：“聽說裁決神座身上的傷一直未曾痊愈，最近情緒……”
天諭神座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神殿三司各司其責(zé)，裁決司那邊最近你最好遠(yuǎn)離，切莫被那盆污水臟了自身。”
程立雪聽著這話。吃驚問道：“弟子不明白。”
天諭神座看著身前烏黑的地板，仿佛看著桃山深處幽暗的囚獄。感慨說道：“當(dāng)初裁決授意道門千觀宣揚寧缺之名，便存著要讓劍閣起怒的念頭，今日書院門口這場戰(zhàn)斗便肇始于此，便是其中那些關(guān)鍵處，也是由裁決司一力籌劃，然而這些慣用陰謀暴力的人們，卻始終沒有想明白一點，這是書院和柳白之間的事情，神殿插手本就是錯誤。做的越多便錯的越多。”
程立雪這才知道，原來西陵神殿竟在今日這場決斗的幕后做過手腳。
天諭神座眼簾微垂，眼角的皺紋漸深，悠悠說道：“光明師兄去了。我也老了。眼看著裁決司即將出一件大事，我有些不安。”
程立雪緊張問道：“既然已經(jīng)知道要出大事，為何不能提前阻止？”
天諭神座抬起頭來。憐愛看著他，說道：“你跟隨我也有二十余年，在天諭司也有很長時間，難道還不清楚，所謂天諭只是奉天之諭，我們或許能比世人提前知道一些事情。但那是昊天讓你我知道，提前阻止？那豈不是要逆天行事？更何況裁決司這件大事。對神殿而言或許不見得是壞事。”
……
……
知守觀是不可知之地。
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座破落道觀的存在。
就算知道知守觀存在的人，也不知道這座處于昊天道門云端的道觀，就在距離桃山不遠(yuǎn)的一座深山中，靜靜看著那片煌美莊嚴(yán)的道殿群。
道觀后方那片湖畔的第一間草屋里。
湖風(fēng)再次透窗而入，翻開了天書日字卷的封面，停留在某頁紙上。
桌畔的中年道人看著書頁上的那個名字，沉默不語。
中年道人看管天書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日字卷上發(fā)生過這樣的情形。
三個月前，那個名字消失。
昨日，那個名字再次出現(xiàn)，卻沒有出現(xiàn)在原來的地方，而是隨著湖風(fēng)的翻動，時而出現(xiàn)在前一頁，時而出現(xiàn)在后一頁，始終不肯停留，直到最后才老實地回到了最開始的那頁紙上，但位置卻變了。
那個名字從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下來到了書紙的上方，就如同一朵煙花，從原野間升起，瞬間快要觸到天穹。
“從洞玄下境，馬上便要看到知命境的門檻……夫子真是了不起。”
中年道人看著那個不安分的名字，微笑說道：“我看管天書多年以來，你境界提升的速度可以排進(jìn)前五，但你境界的難以捉摸，卻肯定是第一。”
不遠(yuǎn)處，隆慶皇子的名字如往常一般淡至不可見，然而說著慶字的最后一捺，卻似乎比原先要濃了些，似乎被人添了一記墨筆。
中年道人沒有注意到隆慶皇子名字的變化。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那個不安分的名字上。
然后他抬頭望向天書這頁紙的最高處，欣慰的點了點頭。
那里有葉紅魚三字高懸其間，仿佛隨時可能破紙而出，顯得極孤傲地把這頁紙上其余的所有名字都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
……
西陵桃山仿佛被神斧劈開的山崖間，有一座無數(shù)巨大的黑色巖石砌成的道殿，一個青色身影安靜站在殿前石階下，顯得格外渺小。
從荒原歸來之后，不知道是厭倦了那些像血一般的紅色，還是想要遮住自己肩上那兩道恐怖的傷口。葉紅魚再沒有穿那些鮮紅美麗的衣裙，而是如神殿最低賤的道役仆婦般，穿上了寬大的青色道袍，
神殿裁決司的執(zhí)事們看著殿前的她，神情復(fù)雜，有鄙夷，有黯然，有憐憫，有嘲弄，有不屑，還有憤怒，絕大部分都是負(fù)面的情緒。
以往那些年月里，她是裁決司神座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座，是整個昊天道門都傳頌其名的道癡，她驕傲而且冷漠，雖然把裁決司里的具體事務(wù)都交由隆慶皇子處理，但一旦下屬執(zhí)事犯了錯處，她懲處起來絕不留情。
當(dāng)時裁決司里所有人都因為她的冷酷以及強大而感到敬畏，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道癡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道癡，她不再強大，所以不再冷酷，那么便再也沒有人敬畏她，甚至基于某種情緒而刻意用嘲弄的眼光看她。
為了那卷流落在外的天書明字卷，去年西陵神殿向荒原投入了大批力量，具體事務(wù)由裁決司負(fù)責(zé)處理，換句話說，便是由葉紅魚負(fù)責(zé)。
裁決司籌謀已久，最終卻是慘敗而歸，從神殿騎兵統(tǒng)領(lǐng)被杖責(zé)，到兩名黑執(zhí)事離奇失蹤，再到隆慶皇子被毀，直到搶奪天書失敗，過往以冷酷強大形象出現(xiàn)在世間的裁決司，竟顯得那般衰弱。
神殿里沒有人會理會天書明字卷的搶奪，最后早已脫離了世間修行力量的范疇，演變成了書院等不可知之地天下行走間的故事，如今的葉紅魚根本沒有資格參與到那種層次的戰(zhàn)斗之中，她也不應(yīng)該參與到那種層次的戰(zhàn)斗中，所有人都認(rèn)為既然葉紅魚是裁決司的大司座，那么失敗便是她的責(zé)任。
西陵神殿是信奉昊天之光明所在，但道殿之中卻不見得是完全光明，尤其是裁決司行走黑夜之中，最為崇奉力量，所以只要葉紅魚還是西陵神殿強大的道癡，那么這些事情根本不會影響到她。
問題便在于，葉紅魚自身出了問題。
在荒原之行里，她在魔宗山門遇到了恐怖的蓮生大師，被對方用饕餮**吞噬血肉，生死存亡之刻，她用道門秘法強行降境，換取片刻的強大光華，終于與寧缺、莫山山聯(lián)手從死亡邊緣走了回來。
然而她在雪崖間剛剛晉入知命境，境界尚未穩(wěn)定，便又強行降境，竟引發(fā)了被計算中更可怕的反噬，從離開荒原開始，她的境界便一直在向下跌落，連停留在洞玄上境都無法做到。
依目前趨勢看，恐怕要跌到洞玄下境甚至更低的層次，她的修為才能最終穩(wěn)定，更可怕的是，她此生可能再無希望重回知命境界。
不再強大的道癡，還是道癡嗎？
唯實力為尊的裁決司眾人，自然不會再像以往那般敬畏她，而葉紅魚面對身遭的變化，卻是變得愈發(fā)沉默平靜，搬進(jìn)了一間幽靜偏僻的石屋，似乎想要通過這種舉動向眾人傳達(dá)某種訊息。
然而越是如此，人們越覺得她不再有資格被敬畏。
西陵神殿里的人們，看她的目光越來越復(fù)雜，很多人眼神里的奚落嘲諷神情，越來越**，裁決司里甚至開始流傳一種說法。
隆慶皇子死了，道癡也已經(jīng)死了。
站在殿前的那個青衣少女，只不過是一個叫葉紅魚的廢物。
……
……
一名執(zhí)事走出裁決道殿，神態(tài)溫和地請她進(jìn)去。
葉紅魚微微點頭致意，然后平靜地走進(jìn)了黑色道殿。
黑色道殿內(nèi)部空曠開闊，最深處有一道珠玉織成的簾。
葉紅魚走的很慢，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珠玉簾前。
珠玉簾后是那座由整塊南海墨玉雕成的神座，玉色如凝固的血。
裁決神座以手撐額，坐在神座之上，似乎在養(yǎng)神，沒有說話。
葉紅魚在珠簾外安靜地站著，也沒有說話。
空曠的道殿里連絲風(fēng)都沒有，沉默一直在持續(xù)。
她明白了一些什么。
然后她緩緩掀起青色道袍的前襟，對著簾后的神座跪了下去。
裁決司任何人都必須跪在裁決神座之前表示服從和敬畏。
以往這些年里，只有道癡可以不跪，因為她驕傲并且強大。
但她現(xiàn)在不是道癡，所以她必須跪，而且要跪的比別人更加恭謹(jǐn)。
……
……
（飛吻，飛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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