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這座城市稀疏的燈光,漸漸地熄滅了,沉入到了黑暗當中。
哪怕僅僅幾年之前,東京都不是這個樣子的——在那個時候,每到晚上,告別了白日辛苦工作的東京人們,就會將這座城市變成一個享樂之地。
商店和舞廳的燈光把黑夜照得通亮,藝伎們肆無忌憚地在臨街的窗口賣笑,市民婦女、販夫走卒、商人權貴熙熙攘攘地充塞于街道上,猶如百鬼夜行。
那時候的東京人們,過著如今看來似乎不可思議的生活。
然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因為猛烈的轟炸,曾經充塞在街道上的人們,許許多多都已經化為了青煙,殘留下來的活人們,也因為戰(zhàn)后的艱苦環(huán)境而失去了吃喝玩樂的資本和興致。
至于那些電燈,早就因為電力緊缺而大部分淪為了擺設。
漫步在這樣的街道里面,十分危險——因為失去了收入,不少人為了生計鋌而走險,治安十分混亂,而少量的警察根本無法維持整個城市的治安,于是人們更加晚上不敢出門。
在這樣的惡劣條件之下,曾經繁華的城市一到晚上就失去了所有活力,宛如死城。
散布在東京各處的小酒館,也痛切地承受了這一切代價,酒客日漸稀少,不少店家只能倒閉了事,剩下的也只能勉強維持生存。
這間位于這個城市不起眼角落里的小酒館,同樣結束了自己慘淡經營的一天。
隨著最后一個坐在桌上的酒客,滿面凝重、身材矮壯的店主走到了門口,準備關門打烊。而就在這時候,兩道身影從黑暗的街角顯露了出來,然后慢慢地走到了門口。
店主打量了一下,發(fā)現這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都身材瘦高,男的穿著一身洋服而女的穿著女仆的裝束。
看衣裝打扮,根本不像會是來到這種下九流的小酒館里面喝酒的人,可是他們好像目的地就是自己這里。
“客人是打算過來喝酒的嗎?”店主好奇地看著兩人,“本店已經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可是我現在就想喝。”年輕人回答。“我有朋友在等我呢。”
聽到了這個奇怪的回答之后,店主的臉色登時一變,他努力睜大了眼睛,似乎想要確認對方的身份。
青年人從自己的衣兜里面掏出了一封信,然后將信件交給了對方。
一確認這封信之后,店主看了看對方的身后,確定對方只是兩個人前來,然后他點了點頭。
“好吧,那我們遲點打烊,您多喝點。”
接著,他又拉開了門,把兩個人迎了進去。
店主把兩個人帶到了小店的里間,這里面只有一張桌子,在桌子旁邊坐著一個酒客。
這個酒客看上去三四十歲的年紀,身材魁梧而且挺拔,看得出來身體素質很好,不過他身上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衣服,方方正正的臉上也是胡子拉碴,看著實在是有些頹廢。
他正在一杯接一杯地給自己倒酒,好像喝的只是水一樣。
桂永浩和朱夜進來的時候,他看也不看,只是一邊喝酒一邊說,“抱歉把你屈尊叫到這里,不過這里絕對安全,酒也不錯,你可以嘗嘗。”
“是嗎?那我也嘗嘗。”桂永浩毫不客氣地坐到了他的旁邊,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清酒,接著一口氣喝了下去。
他不是品酒的專家,不過這種恬淡之后又帶著一點酸爽的滋味倒是不錯的感覺。“是挺好喝的。”
“我沒騙你吧……”對方抬起頭來,沖著桂永浩大笑,然后噴出了一口酒氣,“這店就是我一個老下屬的父親開的,當年我還在陸軍省的時候,他老是帶幾瓶過來孝敬我……那時候真是舒服啊,什么都不用多想……”
一邊說他一邊放肆地笑,酒氣四溢,樣子實在有些難看。
桂永浩微微皺了皺眉頭。
“高木和彥少佐,你今天把我叫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跟我談酒的嗎?我看過你的照片,雖說算不上英俊,但是至少也算是有點英氣,現在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你看過我的照片?”高木少佐先是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就釋然了,又給自己灌下了一大口酒,“也對啊,你肯定把我們的檔案都看了……哈哈哈哈……不過這也無所謂了,我已經不是什么少佐了啊……”
他一邊說一邊又是大笑,丑態(tài)百出,完全看不出青年軍官曾有的風采。
“你說要跟我交代情況,那么現在可以交代了。”桂永浩冷淡地看著對方,“我事情很多,沒有時間陪你喝一晚上,見諒。”
“是啊,你是貴人,事務繁多,哪有時間和我們這些野人浪費時間……”已經滿面通紅的高木少佐,仍舊在往自己的口里灌酒,“那我先問一個問題吧,我要的東西你帶來了沒有,想要交易,沒有資本可不行……”
“我當然帶來了。”桂永浩又從自己的衣兜里面拿出了一個信封,然后抽出了里面的紙張——這是一大疊合眾國的鈔票。
高木少佐直愣愣地盯著那一疊鈔票,一下子眼睛里都放出了光。
相比于一直都在不斷貶值的日元,這才是真正的硬通貨。有了這些硬通貨,就可以在市場或者黑市里面換到供養(yǎng)一家人的糧食,衣服,還有喝不完的酒……可以換到一切。
“你已經看到了,我不缺錢。”桂永浩帶著一絲不耐煩的神情看著對方,“但是,想要從我這里拿到錢,那就要給我滿意的答案——”
“你盡管問吧,只要我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的。”高木少佐悶悶地回答,“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我還會猶豫什么呢?”
“你說你要揭發(fā)的組織,到底是怎么回事?”
“還能有什么?無非就是一些我們這樣的舊軍官,不甘心帝國的失敗所結成的組織而已,差不多就是為了保住帝國軍隊的最后一點骨血吧……”高木少佐長嘆了口氣,接著又給自己猛然灌了一大口酒,“我所知道的這個組織名叫東山會。”
“東山會?”僅僅在腦海里面咀嚼了一下,桂永浩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味。
東山再起——這個四字熟語馬上就浮現在了腦海里面,幾乎看名字就能知道這個組織的宗旨了。
接著他又想起了其他一些漢字詞,比如神風,玉碎,回天……還真是標準的陸軍式狂熱病用語啊。
“這個組織的首腦是誰?”桂永浩馬上問。
“現在,已經不知道了……”高木少佐搖了搖頭,“一開始只是我們一些軍官為了保存骨血串聯(lián)起來,但是很快又有很多外界的人混了進來,到最后整個組織已經面目全非,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模樣,更別說什么人在主導它了……”
桂永浩皺著眉頭看著對方。
“我詳細給你解釋一下吧——”似乎是看出了桂永浩的不悅,高木少佐苦笑了一下,繼續(xù)跟桂永浩解釋,“想必你也知道,在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帝國決定要和敵國進行本土決戰(zhàn),對吧?”
“我知道。”桂永浩點了點頭。
“為了進行本土決戰(zhàn),我們動員了帝國最后的預備役,還把無數平民組織了起來作為民兵。”高木少佐抬起頭來,看著窗外黑暗的虛空,眼神十分的空洞,“呵,說是什么民兵,其實就是些炮灰……所謂的本土決戰(zhàn),說穿了也不過就是這么回事了。”
苦笑了片刻之后,他又繼續(xù)說了下去,“為了準備本土決戰(zhàn),軍隊集中了大量物資和武器彈藥,這是國民的最后一點積蓄了,當時我們覺得反正打完了全國人不分老幼都會玉碎,所以沒有人考慮過戰(zhàn)后怎么辦的問題。”
“結果天皇下詔投降了。”桂永浩冷冷地回答。
“是啊,陛下下詔,我們投降了。”高木少佐點了點頭,“本土決戰(zhàn)被廢棄,所有的作戰(zhàn)計劃也變成了泡影,但是那些物資還在,于是作戰(zhàn)計劃被改成了東山計劃,這些物資大部分也被東山會接收,作為他們恢復帝國軍隊的必要資源。”
然后,他又大笑了起來,醉眼惺忪地看著桂永浩,“作為兵器局的一員,我也負責趁著最后的時間,把武器都隱匿起來,交付到秘密倉庫里面,老實說那時候我還挺自豪的,覺得自己為陸軍做了了不起的工作……”
“那你現在為什么又改變主意了?”桂永浩反問。
“過了一年多非軍人的生活,誰都會有所改變吧?”高木少佐回答,“這一年多來,我脫下軍裝,賣力氣去養(yǎng)活老婆孩子,過得非常辛苦,有時候我就在想,喂,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國民的,現在仗都打完了,為什么不還給國民?而就在這時候……我……我……”
他突然眼角流出了眼淚,接著大哭了起來,“我在黑市上看到了我們藏起來的糧食!還有藥品……很奇怪吧?很奇怪吧!他們口口聲聲說為了帝國,為了國民,結果在國民過得這么艱苦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的東西高價賣給了國民,他們這算是什么?算是什么?我們所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什么!?”
一邊說,他一邊大哭,然后不住口地給自己灌酒。
在這個落魄的中年人身上,完全看不到一點照片上那個穿著軍服的少壯派軍官的影子。
這個人的信仰,已經完全崩潰了,現在就是個廢人而已。
桂永浩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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