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騎兵就地駐守,薛仁貴親自率著親衛(wèi)騎馬趕到蘇大為身邊,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不是傳令讓我進兵?”
蘇大為騎在龍子背上,目視薛仁貴:“我什么時候下過這種命令?”
“沒有?”
“誰傳的令,人呢?”
蘇大為向他肅然道:“如果你確實收到此令,而我又絕沒有下過騎兵入谷的命令,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
相同的事,之前在武威也發(fā)生過一次。
有人假扮了李謹(jǐn)行,以蘇定方的名義傳了一封假信給蘇大為,令他星夜趕去酒泉見蘇定方。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吐蕃大將贊婆,對武威的援軍發(fā)動奇襲。
最后被薛仁貴和其余將領(lǐng)聯(lián)手所破。
那一場戰(zhàn)斗,薛仁貴自己就是親歷者,自然知道事情的原委。
先前只是關(guān)心則亂,待此時,方才醒悟,失聲叫了聲:“不對!”
一邊回顧左右,一邊大喊:“方才那個傳令的斥候呢?人在哪里?”
左右親衛(wèi)相顧無言。
蘇大為眉頭一皺:“好了,仁貴,現(xiàn)在不是追究的時候,出了什么事你我都清楚,若吐蕃人有意將你也誘入谷中,我們須提防他們還有后手。”
說完看了一眼稍遠處的騎兵陣型,心中估算道:“你帶了多少人進來?六千?七千?”
“七千騎。”
薛仁貴道:“留了王孝杰率三千騎守住谷口,還有郭待封的人。”
聽了他這句話,蘇大為心下稍寬,總算薛仁貴沒有完全失智。
谷口還有王孝杰與郭待封的人,就算吐蕃人要有動作,也有一個緩沖時間。
心念電轉(zhuǎn)間,蘇大為目光向身邊掃過:“安文生何在?”
“總管,安將軍與阿史那將軍在追擊吐蕃潰兵。”
“派人召他們回來,我懷疑吐蕃人想”
話音未落,心頭陡然一跳。
仿佛有什么極可怕的事發(fā)生。
蘇大為看向薛仁貴,恰好他的目光也朝自己看過來。
“你也感覺到了?”
“去前方,去出口看看。”
只用了極短的時間,蘇大為與薛仁貴便取得共識。
“我這些騎兵”
“帶著!”
蘇大為厲聲道:“若情況有變,少不得一場惡戰(zhàn)。”
當(dāng)一件事可能變糟時,它就一定會變得更糟。
仿佛要印證蘇大為的預(yù)感,從雪谷出口的位置,隱隱傳來廝殺之聲。
這山谷的構(gòu)造十分奇怪。
兩頭細窄,中間卻寬大如葫蘆肚。
縱然擁進十余萬騎,在中腹部位也不覺擁擠。
而聲音在這樣的地形下,也會變得飄忽不定,十分模糊。
在這種情況下,居然可以聽到從出口位置傳出的喊殺聲,那說明,那里已經(jīng)爆發(fā)了大戰(zhàn)。
“整隊,隨我來!”
薛仁貴向左右親衛(wèi)大聲喊。
數(shù)名親兵得他軍令,打馬回頭,調(diào)撥后方騎兵跟上。
蘇大為與身邊崔弘等將,早已策馬奔向谷口。
烏延達與梅里烏等酋長慌忙翻身上馬,一邊追一邊喊:“總管,需不需要我等相助?”
“你們留一部在原地待命,帶一些精銳隨我來。”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喊。
得到他的命令,烏延達精神一振,慌忙打馬回頭,去調(diào)撥人手。
跟唐軍一起作戰(zhàn)不怕,反正至今還沒見唐軍輸過。
怕就怕唐軍根本就不屑于帶著吐谷渾人,那問題就嚴(yán)重了。
隆隆隆
千萬騎戰(zhàn)馬蹄聲匯聚如雷。
伴隨著煙塵與碎屑,前方蜿蜒的山路不斷收窄。
從能容數(shù)百騎展開,到只能容十余騎通過。
騎在龍子背上,聽著前方的陣陣殺聲,蘇大為的精神一下提到極點。
有過,有過這種感覺。
似曾相識。
當(dāng)年與西突厥人的一戰(zhàn)中,自己曾帶領(lǐng)阿史那道真等斥候營兄弟,翻躍阿爾泰山。
在山道中,遇到突厥人的狙擊。
那時,也是同樣地形險峻。
突厥人在鷹嘴崖處設(shè)伏
他抬頭看了看前方。
山劈千仞,只有一線縫隙可以從山谷出去。
這是“一線天”的地形。
當(dāng)年當(dāng)日,正如今時今日。
龍子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咆哮。
前方戰(zhàn)馬驚嘶。
這聲音令蘇大為的神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
一眼看到前方的情景,瞳孔微微收縮。
阿史那道真的唐騎已經(jīng)散亂,崔器的步卒陣型,長槊居然陣腳大亂。
該死,崔器三千人陣,居然守不住山谷出口?
蘇大為的目躍過唐軍陣型投向前方。
那邊的光芒,令他兩眼下意識微微一瞇,仿佛被某種強光所刺痛。
此時日頭向西微沉。
大非川以北,廣袤的共和切吉草原上,達延山雪峰怒起,延綿跌宕。
一旁的東日措納冰湖,如大地上一只最純凈的眼睛。
冰籠霞蔚,煙氣蒸騰。
在冰層之下,隱隱透著綻藍。
純凈而湛藍的天空畫板上,蒼鷹在飛翔,發(fā)出清越的鳴聲。
它好奇的側(cè)過腦袋,盯著下方的雪山,看到山谷里密密麻麻的人流。
這個異常的畫面,令它稍微有些冰安。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蒼鷹陡然飛低。
一雙琉璃般的眼瞳,倒映出下方的景像。
雪谷中,穿著明晃晃鐵甲的唐軍想要涌出來,卻受限于地形狹窄,陣型無法展開。
在雪谷出口處,那些唐軍的步卒陣型大亂。
陣腳隨時可能崩潰。
這是因為,在他們的對面,那些高原的吐蕃人,正驅(qū)趕著牦牛、野牛等牲畜,沖擊著唐軍的防線。
在這些牲畜之后,還有大量的吐蕃騎士正在集結(jié)。
這些是弓仁的部隊,先前潰散的吐蕃騎,已經(jīng)被他重新聚攏起來。
靠著那些牲畜的拖延,唐軍短時間內(nèi)根本無法發(fā)起有力的反擊。
反倒是被那些發(fā)狂的牦牛撞死撞翻不少兵卒。
對上皮粗肉厚的牦牛,連唐軍的長槊陣都沒占到便宜。
若是在平原上,能將部落有效展開,若是給崔器手下更多的人手,或許還有機會。
但當(dāng)下的地形,卻將他限制住。
前方的長槊兵被狂沖的牦牛不斷沖撞,后面的陌刀兵被前隊擠壓著,無法上前相助。
兩邊的山巖又堵住了路口,難以通行。
蘇大為他們帶著人就算是趕過來,受地形所限,七千余唐軍重騎,也無法飛躍過去。
場面一時僵持。
天空中的蒼鷹扇動著翅膀,身形一下子拔高。
飛到高處,它的鷹眼便看見,在那些吐蕃人身后數(shù)十里外,還有大量的煙塵騰起。
這意味著還有大量的吐蕃軍正在向這邊快速移動。
“大相派來的援兵,最多還有半個時辰便到,大相說,請弓仁大將務(wù)必堵住出口,不得使唐軍走脫一人。”
“回報給大相,就說,弓仁在,唐軍就走不了。”
弓仁黝黑的臉龐上,充滿堅毅之色。
他的眼神凜冽,然而嘴角卻在笑。
左耳上,一只拇指大的金環(huán),在粗糙肌膚的襯托下,有一種別樣的美感。
好久了,與唐軍作戰(zhàn),真的憋屈好外了。
總算,總算將他們引了進來。
弓仁的腦海,回憶起當(dāng)日論欽陵說過的話。
“這伙唐軍不可小視,蘇大為是蘇定方的兵法學(xué)生,也是大唐新一代崛起的名將,此戰(zhàn),不求你得勝,只求拖住他們,將他們誘入雪山絕谷,堵住出口。”
“那里地形特殊,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只要堵住路口,唐軍決計無法走脫,到那時,便成了我們掌上之物”
“先餓他們幾天,最后,生死便由不得他們了。”
“斷掉唐軍這只手,以蘇定方垂死之年,想必已無力再主持對吐谷渾一線的用兵,到時,局勢將徹底倒向我們,我們在吐谷渾的地,也就牢牢占住了。”
論欽陵那抑揚頓挫,帶有獨特磁性的嗓音,如潺潺泉水流入心間。
弓仁心中此時充滿了豪氣。
自己,終于沒有辜負(fù)父親的期望。
原本以為,這一仗會更艱苦,甚至在最后關(guān)頭,連自己的生死,都在一念間。
用那名唐將,還有自己身為論欽陵之子的身份,用財寶來誘使唐軍深入雪谷,原本擔(dān)心這一切仍不足,還準(zhǔn)備了別的后手。
誰知最后,唐軍如此輕易就上當(dāng)了。
進入了雪谷,主動權(quán),便掌在吐蕃人的手里。
唯一可惜的是,未能在唐軍主力到達前,先將他們那一千人吃掉。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也只是一閃念。
只要將此時谷口守住,使唐軍不能出來,待來自烏海防線的大軍趕到,唐軍便插翅難飛。
這個計劃,由論欽陵發(fā)起,由大相祿東贊配合。
由祿東贊的孫子,論欽陵的兒子,吐蕃最年青一輩的大將弓仁操盤。
到此時,方才顯出崢嶸。
從蘇大為率領(lǐng)的唐軍翻躍大非川,論欽陵得到這條情報后,便在布局。
用草原各部吐谷渾人“投喂”給唐軍。
并在其中摻沙子,暗中混入忠于吐蕃的部落。
得已完全掌握唐軍的動態(tài)。
在安西和河西、吐谷渾、甘州、肅州等防線,持續(xù)對唐軍保持威壓,甚至數(shù)次嘗試沖突,以分唐軍之勢。
在各防線大肆搜捕唐軍滲透向吐谷渾的游騎,圍點打援,以斥候?qū)Τ夂颉?br />
以游騎對游騎。
在情報獲取上,通過商隊和細作,不斷向唐軍河西反向滲透,并以重利游說河西各國反叛大唐。
來瓦解唐軍在西域的兵勢。
同時令悉多于率軍,在大非川以南蟄伏,隨時準(zhǔn)備做堵口收網(wǎng)。
實際上,在唐軍縱橫大非川以南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悉多于的兵馬,一直在距離唐軍兩日的距離,悄然跟隨。
先前悉多于也好,或者弓仁也罷,已經(jīng)通過初戰(zhàn)的試探,明白對唐軍沒有必勝的把握。
或許能拖垮這支唐軍,但卻無法將其聚殲,消滅。
論欽陵要的是徹底毀滅。
貫徹的是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之策。
蘇定方已經(jīng)老了,身體也患重病。
若是這個時候,痛失愛徒,得知唐軍在大非川以北,被吐蕃全殲的消息,他還撐得住嗎?
會不會一命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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