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衙的這一場審案,對于看熱鬧的百姓來說,也許一下子斷了二十幾個人的死刑,另外幾個人的杖刑和苦役終身,宣示了接下來一段時間的秋決將會非常有看頭,那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但對于今天同樣是來看熱鬧的張壽來說,著實有些乏善可陳。
沒有劫法場哦,不對,是沒發(fā)生有人悍然闖公堂,而后什么驚天大逆轉(zhuǎn)似的戲碼。
也沒有人犯在公堂上和府尹大人硬頂,而后一方震怒,用刑逼供,一方桀驁,抵死不招。
更沒有什么宮中來使突然降臨,給這場審案帶來難以名狀的變數(shù)。
總之,對于他來說,熱鬧完全沒看著。之前他甚至還指望那個在翠筠間中作為反派卻話很多的丁亥能在公堂上有所建樹,結(jié)果人卻老老實實就認(rèn)罪了,而那位傳說中的王府尹竟然沒有窮追猛打追尋幕后主謀。
因此,眼看順天府衙派出差役來大聲宣示此番結(jié)果,圍觀的百姓漸漸散去,他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呵欠。
而原本以為今天運氣好,撞見一個資質(zhì)不錯的學(xué)生可以試試收徒弟的褚瑛,那才是心里極其不是滋味。他站起身時,見張壽也跟著站了起來,風(fēng)度絕佳地行禮感謝道歉告辭,他終究忍不住開口說道:“我家住在東城羊肉胡同,沒事也常來我那坐坐。”
齊景山不禁啞然失笑:“老褚,我就借給張壽一座小宅子,老葛就險些和我勢不兩立,如果他聽到你想要拐走他徒弟,還不和你拼命?”
“哼,我管他!”嘴里說得強硬,但褚瑛看著張壽那張干凈清爽一如葛雍當(dāng)年的臉,還是忍不住上前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臂膀,“國子監(jiān)算科凋零至今,難得有皇上愿意重振,你這個算科博士可得好好干!等九章堂修好了,只要你愿意,我和老齊也可以去講兩堂課!”
張壽頓時笑容滿面,隨即再次長揖行禮:“那我就預(yù)先代國子監(jiān)那些運氣實在是太好的算科學(xué)子,謝過二位先生了!”
眼看張壽欣然帶著喬虎和楊好告辭離開,褚瑛慢吞吞地走到窗口,突然側(cè)頭對一旁的老友說:“就算是老葛,就算是你還有我,當(dāng)年從小喜歡算經(jīng)十書,可還是一心想著先做好官,然后把我們會的東西教給精挑細選的學(xué)生。可我好像覺得,張壽并不在乎做官?”
齊景山微微愣了一愣,隨即輕笑道:“因為他是趙國公的未來女婿,葛太師的學(xué)生,而我們這些很希望看到算學(xué)大興那一天的老骨頭,也會支持他。他不用像老葛那樣為了傳承葛氏那樣去官場搏殺,也不用像我們那樣不得不竭盡全力先向上走。”
“人無后顧之憂,有些人就會墮落享樂,縱情聲色但也有些人,就會一心鉆研自己喜歡的東西,一心一意,樂在其中。張壽嘛也許是后者,就和當(dāng)年的長安公主駙馬一樣。”
褚瑛眉頭頓時舒展了開來,繼而輕輕舒了一口氣:“你說得沒錯,生活無憂,自然可以把興趣當(dāng)成終生追求。你我當(dāng)年雖說沒那能耐,但好在命還挺長,老來還可以鉆研這從小就喜歡的算學(xué)。唉,也是我們這些年無能,否則也不至于讓國子監(jiān)九章堂落得那般模樣。”
齊景山也嘆了一口氣,隨即就笑道:“對了,你有沒有興趣去老葛那兒?我們?nèi)齻人都沒看出那十三封信的玄虛,卻被一個小字輩先解出來了,如今干脆再去算算?”
“哈哈哈,咱們只能算是幫忙的。你沒看兵部尚書陸綰急成了那樣子?走走,去看看葛老頭到底是否驗算清楚了,哼,做老師的未必比得上學(xué)生!”
兩個前半輩子努力做官,后半輩子努力做學(xué)問的老者興之所至地前往葛府時,離開致公樓繼續(xù)在京城路面上閑晃的張壽,找了個地方帶著兩個小家伙品嘗了一番京城名特小吃算是午飯,而后不知不覺就騎馬溜達到了皇城東面的東安門大街。
這邊是進宮的一條主干道,路旁衣甲鮮亮的官兵如同樁子似的矗立,一路整整齊齊排到了東安門,而讓他詫異的是,沿著這條街,除卻光祿寺和四夷館這樣明代老地圖上有的官署之外,還座落著一些他完全沒想到的官署。
比方說司禮監(jiān)?
司禮監(jiān)怎么會到宮外來了?
東安門大街兩側(cè)并非御道的部分,尚且有衣著尋常的百姓在行走,而諸如光祿寺四夷館之類的官署,門前雖說杵著兩個兵卒,守備也并不森嚴(yán)。然而,司禮監(jiān)前甚至別說兵卒,連個門房都沒有,來往路人全都繞道走,那架勢,張壽看著不知不覺想到了臭名昭著的廠衛(wèi)。
一時好奇,他就帶著同樣鄉(xiāng)下人進城的喬虎和楊好,慢悠悠踱了過去,在司禮監(jiān)門前往里頭張望了兩下。而即便如此,門內(nèi)卻沒有竄出什么彪形大漢呵斥叫罵,一點動靜都沒有,仿佛只是無人之地。
想到之前在月華樓見過楚寬提出的那個要求,他尋思自己這個國子博士都已經(jīng)上任了,學(xué)生的事情,楚寬卻依舊沒個說法,他就干脆直接走到高高的門檻邊上,探出身子叫了一聲:“請問有人嗎?”
聽到門內(nèi)沒動靜,楊好和喬虎對視一眼,兩個剛剛在茶樓灌了不少茶水和點心,吃飽喝足了的小家伙就立刻搶上前來。
“小先生,您要找人?要我們進去幫您打聽打聽嗎?”
“我聲音大,我來叫人!”
路旁行人也好,鄰近衙門的兵卒也好,不禁人人為之側(cè)目。這是哪來的鄉(xiāng)下小子,竟敢看這冷清的模樣就不知天高地厚地靠近,還亂嚷嚷?可是,當(dāng)他們看清楚張壽那張臉時,大多數(shù)人卻又不由悻悻。自恃長得好,就可以去招惹人人避之不及的司禮監(jiān)外衙?
雖說張壽沒好氣地阻止了兩個活力過剩的小家伙,但這吵吵嚷嚷的動靜,到底驚動了里頭的人。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灰褐色袍子的中年人就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面前。此人富態(tài)圓臉,小眼睛,乍一看倒很像是富家財主。和張壽打了個照面之后,他就笑呵呵地開了口。
“小郎君這是要找誰?”
四面正偷偷摸摸關(guān)注這邊的人不禁都屏氣息聲,等待著司禮監(jiān)這位有名的笑面虎在聽到答案之后突然翻臉發(fā)作。然而,轉(zhuǎn)瞬間他們就都愣住了。
“我找楚公公,請問他在不在?”
大多數(shù)時候笑口常開,但一旦發(fā)作就比鬼還兇的司禮監(jiān)一虎呂公公呂禪,也同樣愣在了那兒。他盯著張壽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詳了許久,終于恍然大悟。
“哎呀,原來是您!我家老祖宗之前還念叨您呢!稀客稀客,快請進快請進!”
眼看那位先頭還認(rèn)定是莽撞不懂事的小郎君,竟是被人客客氣氣請進了司禮監(jiān),四周圍也不知道掉落了多少眼珠子。很快,這個消息就猶如龍卷風(fēng)似的傳遍了附近各個衙門。
之前被皇帝禁足在宮中的二皇子終于被放出來了,人已經(jīng)進了司禮監(jiān)外衙!
為什么是二皇子?這不是廢話嗎!據(jù)說二皇子素來就長得豐神俊朗,氣度不凡,待人接物很和氣,只是很少出宮,出宮也不走東安門,所以他們不大見得著,可光是那些形容就和剛剛那位少年公子的形貌對上了。
再說,不是二皇子,笑面虎呂禪會對人這么畢恭畢敬?還說自家老祖宗,那位未來就會成為司禮監(jiān)頭號人物的楚寬楚公公在背后念叨?
而進了司禮監(jiān)的張壽,只略一打量兩側(cè)那古樸有年頭,簡單卻不顯簡陋的屋舍,他就用一種好奇的語氣對引路的中年人問道:“這位大叔,你認(rèn)得我?敢問你尊姓大名?”
對方說話聲音雄渾,而且下頜隱約還能看到寥寥幾根胡子,和之前他見過的那個號稱在裕妃身邊伺候的常寧不同。萬一真的不是太監(jiān),他一聲公公叫上去,鬧笑話不要緊,得罪人就得不償失了。
反正他來自男的都叫帥哥,女的都叫美女的時代,在不知道對方來歷的情況下,叫一聲大叔又不會少一塊肉。
大叔呂禪不禁腳下一頓。從入宮時的小呂或小禪,到后來的呂公公,呂總管,除了偶爾便裝上集市逛逛的時候,那些不明就里的小販會熱情地叫一兩聲,少有人這么叫他。
不過難得聽見這個稱呼,竟是比公公也好,總管也好,都要來得親切
因此,呂禪足足愣了好一會兒,這才賠笑道:“張博士這容貌,整個京城打燈籠也找不到,我又怎會例外?我是司禮監(jiān)隨堂呂禪,楚公公正是我家老祖宗,他常常提起您!他今天不在御前當(dāng)值,正好在這兒,您真是趕得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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