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涇從來沒想到,居然會有一天,自己在這家里孤立無援,人人反對。如果是家里人貪戀兵部尚書這個位子的權(quán)勢,那么他至少還能撂下一堆義正詞嚴的道理,然而,從首先表示反對的妻子九娘開始,人人的理由都很有說服力。
九娘反對,是因為覺得太夫人素來以大事為先,而且大夫并沒有說會有生命之憂,你天天呆在家里在人面前晃悠,偏偏又不是會說話哄人開心的性子,時間長了,太夫人這個當娘的不會覺得有個兒子膝下盡孝很好,而是肯定會嫌你這個兒子天天在眼前晃太煩人。
張壽反對,是覺得太夫人即便是病人,卻依舊需要尊嚴,你這個兒子辭官回家奉養(yǎng),反而會時時刻刻提醒她的老弱,不利于她調(diào)養(yǎng)康復。而這個理由,也得到了朱瑩大力支持。
朱廷芳反對,是覺得皇帝任用朱涇為兵部尚書,正是為了制衡朝中某些官吏,如果就這么掛冠而去,除非是楚國公張瑞能夠立馬接任,否則其他人恐怕不符合皇帝的心意。
而就算朱涇一心為公舉薦楚國公,可兩家世仇在京城是有名的,就算楚國公承你這份情,其他那些覬覦兵部尚書一職的文官,不會說朱家外舉不避仇,反而會大肆造謠生事,幸災樂禍,到時候皇帝和楚國公尷尬不說,若是風聲傳到太夫人耳中,反而不利于安養(yǎng)。
至于兒媳張氏和朱二,一個自然是夫唱婦隨,另一個則是張壽和朱瑩的應(yīng)聲蟲。于是,堂堂趙國公府的主人,朱涇就落得個孤立無援無人響應(yīng)的地步。盯著面前一大堆人看了好半晌,他最終一聲不吭拂袖而去。
他這么一走,除了朱二有些心里發(fā)毛,其他人卻是個個面色如常,而張氏則是多問了一句:“剛剛要商量事情,太夫人那邊沒有留人,這會兒我先去侍疾?”
知道張氏是想把地方留給他們說正事,九娘就搖了搖頭道:“你公公被我們大家群起反對,這會兒想來心里憋屈,肯定已經(jīng)去慶安堂訴說苦衷了。就讓他先去陪一陪好了。年紀大的人難免有個三災八難的,就像阿壽說的,我們首先得自己穩(wěn)住,不能當作是天塌了。”
“先看看娘這幾日是否能有好轉(zhuǎn),是不是能下床。若是真的臥床不起,他要辭官也好,要請假也罷,自然都在情理之中,可現(xiàn)如今正旦在即,他又是國公,又是兵部尚書,這樣一辭官,等于把爛攤子丟給別人。”
說到這里,九娘這才看向其他人道:“大郎你也盡管去衙門做事,我和你媳婦還有二郎,再加上瑩瑩,大家輪流侍疾就好。家里這么多人,沒有吃閑飯的,怎會讓慶安堂里的娘受委屈?至于瑩瑩你要去女學,二郎還有皇上交待的事情要做的時候,那就盡管去。”
“至于阿壽,你只要常來就好,娘很喜歡你這個孫女婿,你陪她多說說話,比什么都強。”
見九娘安排得面面俱到,張氏自然無話。而朱廷芳點頭答應(yīng)之后,卻說自己要去看看父親,張氏則是出去召見內(nèi)外管家和管事娘子,把太夫人病中這些日子的安排吩咐下去,他們兩夫妻一走,朱二就一下子活了過來。
相比朱涇這個爹,九娘這個繼母對他一向都不錯,他當然是不怎么怕的,此時上去一把將張壽拉到九娘面前,苦著臉把紀九那不靠譜的計劃給出賣了,這才在那唉聲嘆氣起來。
“我之前也是信了他的邪,現(xiàn)在事情鬧得天大,偏偏祖母又病了,我說妹夫,這接下來我該不該借著祖母病了這機會退出?”
“退出干嘛?紀九確實是不夠低調(diào),但之前張琛就已經(jīng)高調(diào)和人沖突過了,皇上若是真的要低調(diào),派人在使團中扒拉扒拉,總能找出一兩個嘴不緊的探問,還用得著讓你們上?”
沒等張壽說話,從后頭上來的朱瑩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繼而恨鐵不成鋼地說:“皇上說是要探探貓膩,其實還不是想考考你們這三個人,否則高麗貢女背后的名堂有什么要緊。祖母要是知道這件事,肯定也會讓你做到底。奉旨做事,這多難得,你還要往外推?”
張壽呵呵一笑接口道:“區(qū)區(qū)一個高麗小國的什么者山君,他是賢是愚,是陰險還是純良,皇上確實無所謂。然則多年未曾有貢女之事,不論詔書是怎么回事,高麗此次卻一送就是九人,看名冊都是出自他們那邊的所謂名門。”
“皇上大概是還想知道,真的是自愿,還是其他緣故。”
朱二終于覺得自己這是聽懂了一點,但又好像沒聽懂。
雖說祖母正病著,情況還不知道好壞,他不應(yīng)該急于自己的事,可他這是少有地直接領(lǐng)受皇帝的任務(wù),因此當下就急切地問道:“就算不是自愿,她們家里逼著,又或者高麗王壓下來,她們幾個女子有什么辦法?”
“再說了,最難的難道不是這些女子應(yīng)該如何安置嗎?”
他一邊說一邊煩惱地抓了抓頭,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一直都沒說話的九娘笑了一聲:“阿壽說的不是這些女子是否自愿。身為女人,生在官宦之家,看似不愁衣食,身份高貴,但大多數(shù)人不過是當成聯(lián)姻的工具,哪里有什么自主權(quán)?”
“阿壽說的是,皇上說不定是想知道,這是高麗王攤派給他們家里的任務(wù),還是他們主動請纓,又或者是高麗王認為這是美差,攤派給他們家里,又或者是要打壓他們家中,于是把他們家里的嫡女選入此次貢女的行列。”
“至于皇上如果不想納入后宮的話,這些女孩子將來如何安排,你就不用操心了。了不起給朝廷重臣們一人添一個高麗小妾,就算此事不成,放在女學里也不是不可以。”
“我才不要!”朱瑩登時眉頭倒豎,“高麗女人關(guān)我們女學什么事!還有,娘你別說得這么不當一回事啊,就算皇上不會塞給咱們家一個高麗侍妾,可這會讓多少人家雞飛狗跳!”
張壽頓時莞爾,隨即想起了傳說中袁世凱的三個高麗小妾,有說其中一個是朝鮮公主的,也有說其中一個是王妃妹妹的。但總而言之,一個千金帶著兩個丫頭嫁過去卻平起平坐這傳聞,各大小道媒體那簡直是說得天花亂墜,哪怕真假他們自己也不清楚。
但那是人家已經(jīng)快亡國之前的事了,至于現(xiàn)在,人家李氏朝鮮雖說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利,家族興衰起伏,大明覺得那是小國寡民,其實相對于歐洲那些國家,那也不算不小了。
大明皇帝要納后宮,人家當然會乖乖把美女送來,可如果皇帝不收,卻是一群年紀一大把的臣子收高麗妾侍,那就有點坑了。人家固然不敢有違,但日后的態(tài)度說不定會微妙變化。
想到這里,張壽就呵呵笑道:“據(jù)說高麗王公貴族常常說中國語言,寫中國文字,這些女子既然能進入名冊,想來無論語言文字都沒有任何問題,可比我家里那個來自佛羅倫薩的小子強多了,瑩瑩,你就真覺得她們配不上女學?”
朱瑩頓時沒好氣地斜睨張壽一眼:“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不想說什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高麗那邊比大明還要更執(zhí)迷于三從四德那一套,我是怕她們把其他人帶壞了!”
張壽看了看含笑不語的九娘,一時莞爾:“但瑩瑩你有沒有想過,她們被送來,無論因為什么理由,都不可能再被送回去,否則高麗國內(nèi)隨便鼓噪點什么,要么就是高麗王在我朝臉上抹黑,要么就是政敵借著她們往她們家里潑臟水,到時候她們說不定就是死路一條。”
“要知道,高麗那邊也是從開國之后就沒有太平過,為了大統(tǒng),以子迫父,以叔凌侄,殺人從不手軟,臣下滅族也比比皆是。我朝和她們家里沒仇沒怨的,何必這么坑人呢?”
“但是,大明留下她們無所謂,但與其重臣家里多一個高麗小妾,還不如女學那邊多幾個高麗女子做事,畢竟,讀過書且能夠安安分分呆在女學做事的女孩子,不太容易找。”
朱瑩頓時沉默了下來。
別看如今女學那些女夫子們都是未嫁之身,看上去好似還一個個都不準備嫁人了,但皇帝希望這些曾經(jīng)為大皇子和二皇子選的女孩子趕緊婚配,別耽誤了,隨著時間過去,她們當然很可能回一個個嫁人,從此相夫教子。
到那時候,還有多少人到女學來當這個女夫子?
于是,足足好半晌,她才小聲嘀咕道:“這些高麗女子做女史可以,做夫子絕對不行!”
“那是當然。”這次說話的卻是九娘。她所想和張壽不謀而合,此時自然而然就露出了深深的笑意,“只不過是給她們找一個無害有益的去處而已,哪里輪得到她們?nèi)ギ斃蠋煟俊?br />
朱瑩這才滿意了,而此時此刻,一直都沒機會開口的朱二,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當下可憐巴巴地問道:“可是,祖母現(xiàn)在病著,我這個做孫子的不在家里侍疾,回頭卻帶著高麗那個者山君招搖過市,傳揚出去,別人不會說我沒心沒肺嗎?”
“二哥你本來就沒心沒肺”朱瑩哂然一笑,見朱二那表情更可憐了,她意識到自己這話過分了,當即就軟言安慰道,“就像娘說的,先看看祖母情形,若還不是太壞,那自然不要緊。你帶著紀九和張大塊頭在外招搖一陣子,那些等著看咱們家熱鬧的反而摸不準。”
“這就叫,故布疑陣!”
朱二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這不單單是完成皇帝的任務(wù),還是在外給家里打掩護?他一下子來了精神,見九娘也欣然點頭,顯然對朱瑩的說法毫無異議,他也就放下了心頭包袱。
有了繼母和妹妹撐腰,他就不用擔心父兄捶他一頓了!一物降一物,只要不是涉及家國天下這種大事,這母女二人正好完克那父子二人!
京城這種地方,除非絞盡腦汁故布疑陣,混淆視聽,否則任何事只要發(fā)生了,那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因而,朱二紀九和張大塊頭三個擅闖會同南館的事為人津津樂道之際,趙國太夫人突發(fā)重病的消息也因為請了兩個御醫(yī)和一個名醫(yī),同樣不脛而走。
于是,當被張壽派人接回來的羅三河滿臉憔悴地進了慈慶宮時,他就聽到里頭傳來了清脆的說話聲:“三哥,我們真的可以去趙國公府探望太夫人嗎?別人不會因為我們?nèi)ィ驮谕忸^造謠生事說太夫人病得如何如何嗎?”
羅三河聽出那是四皇子的聲音,隨即一下子就醒悟到,這是在說要去探望趙國公朱涇的母親。剛剛回京的他當然不知道太夫人病了,此時不禁微微一愣,而這么一遲疑,前頭帶他來的人已經(jīng)先行進去稟報了。
于是,正在出神的少年內(nèi)侍就聽到里頭傳來了一個盛氣凌人的聲音:“人來了還杵在外面干嘛,難道要我們?nèi)フ埬銌幔俊?br />
隨著這聲音,看到四皇子虎著臉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換成以前的羅三河,縱然不吭聲,臉上也會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某種情緒,但今天他卻低下了頭,隨即低聲說道:“四皇子,之前是我自以為是。”
四皇子完全沒想到這個挺討厭的家伙竟然會這樣明確地服軟。他有些詫異地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你在那村里也呆了一個月,最后結(jié)果如何?”
如何羅三河想到那雞飛狗跳的學生,懶散且完全沒有責任心的父母,得過且過的氛圍,仿佛永遠一成不變的鄉(xiāng)間生活,他最終扯動嘴角,流露出了一個苦笑。
“我覺得自己肯定能挑出幾個被埋沒的孩子,結(jié)果一個月下來,我才知道,我想多了。別說我呆上一個月,就算呆上一年半載,三年五年,說不定也依舊于事無補。”
聽到這里,四皇子雖說對比自己的情況,著實也有相同的看法,但還是擺出一副前輩過來人的架勢,微微揚起頭說:“你這話就不對了,這是因噎廢食,哪有因為一時挫折,就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全然無用的?嗯,我和三哥要去趙國公府探望太夫人,你也一起跟著吧,我可和你說,我和張琛在白家村收拾得那些人服服帖帖,還選出了兩個不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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