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的一天就這么過去了,目送兩位老師離去的朱允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從悶了一天的文華殿出來,殿外,在真定城死里逃生的大太監王中早已在御輦前候著,見朱允炆出來,他立馬流著眼淚跑了過來,跪地哭泣道:“陛下啊,陛下,嗚嗚嗚嗚,奴婢可算是跑回來了,嗚嗚嗚,奴婢差點一兒就見不到您了呀,嗚嗚嗚”
見一身的血污的王中,朱允炆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急聲道:“你這奴婢,嚎什么快說,真定的戰局怎么樣了?”
王中瞬間停止了哭泣,“長,長興侯戰,戰死最后長興侯的頭都被逆賊朱棣割了”
“可惡的逆賊!可惡的耿炳文,可惡的郭英,什么寶刀未老,朕的五十萬大軍被他們帶的不堪一擊!還有楊士奇、夏原吉、顧成、寧忠這些叛逆,投降逆賊,朕生平最恨的就是不懂忠孝的叛逆!來人!把這些投降的叛逆家眷統統抓入死牢,擇日問斬!”
朱允炆話音一落,兩隊天武將軍,便迅速奔出了宮。
宮人們見朱允炆如此歇斯底里的發怒,全都嚇得緊張兮兮的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望著跪趴滿地的宮人,朱允炆忽然感到一絲莫名的悲涼,他喃喃自語道:“這些叛逆到底是為了什么?朕才是君,朕才是你們應該效忠的對象!朕哪里對不起你們?是朕給了你們官位與俸祿!你們居然接連附逆,背叛于朕!忠孝節義都哪里去了!?”
越說他越感到氣憤,越說他越感到心寒。
突然朱允炆用一種傷感的語氣,對地上離自己最近的王中問道:“王中你說,難道朕是個沒有德行的皇帝?”
“陛下您何出此言!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朝中的大臣還是忠心的多呢。陛下您的心得放寬一些,被這些奸人氣壞了身子就太不值當了。”王中不敢抬頭,就這么跪著勸慰。
“朕如何能不動氣?”想著這些背叛自己的人,朱允炆自然地又聯想到了徐增壽的身上,他心煩意亂地說道:“朕就是想不明白,徐增壽身為中山王之后,又有左軍右都督的高位,為何會背叛朕!?他到底圖什么???還有徐妙錦,朕都許了皇貴妃的位置,她為什么要暗中出逃?朕就這么差你說這些事情,徐輝祖到底是個什么想法?”
說完徐家的這些事情,朱允炆又是生出了一肚子的無名火。
“陛下,奴婢對于徐家的事情倒是有個想法,就是不知道對不對。”王中小心地抬頭說道。
“嗯?”朱允炆詫異地低頭看了王中一眼,他其實就是發泄一下心中的情緒,根本就沒想過一個太監能夠幫他什么,“你有什么想法,說說看。”
“陛下,奴婢想,這徐家兄弟該不會是學著三國時期的諸葛家族,在每個筐里都放了一個雞蛋吧。”王中陰著嗓子說道。他認為是“為君分憂”的好時候,想通過這番建言,讓朱允炆對自己刮目相看。
“在每一個筐里都放一個雞蛋!?”朱允炆一想還真是如此!
徐輝祖幫自己徐增壽幫北平而徐妙錦則很有可能跑去了荊州,這樣徐家在任何一個可能掌握天下的勢力中,都下了籌碼!這不是正是三國時期諸葛家族的做法嗎?
看著朱允炆越來越難看的臉龐,王中頓覺有些心虛,不敢看他的眼睛,再次跪趴了下去,低聲道:“這也只是奴婢的猜測而已。奴婢想,這徐家三兄妹,一個效忠陛下,另外兩個都跟逆藩勾結,該不會是想三邊討好,一個雞蛋放一個籃筐,保住他們家的世代富貴吧?若陛下最終贏了,徐輝祖仍是魏國公自不必說而湘、燕二逆,無論他們誰勝了,徐家還是皇親。
不管怎么樣,徐家都是世代榮華,權勢依舊。而且,即便到了秋后算賬的時候,得寵的那一個再為另外兩個求情,那么即便是以前站錯隊,也沒有性命之憂。這可是永遠不賠的買賣,會不會是中山王生前定下的呢?所以這事兒與忠心無關,全是家族利益使然。”
原來是這樣!徐家原來只是想永遠保證他們的權勢與榮華富貴而已!要不是王中點明,朱允炆以前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要是這樣的話,即便殺了徐增壽,徐輝祖仍舊會忠心于朕。待想清楚關節之后,朱允炆心里便不那么憂慮了。
對徐家的憂慮是沒了,但煩心事卻是更多了。
朱允炆看著地上跪趴著的王中,臉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用一種莫名的語調問道:“王伴伴,你怎么會想起說這些的?”
王中仔細感受著朱允炆的語調,他判斷不出朱允炆對自己剛才的那番話是個什么態度,見朱允炆發問,連忙用一種極為謙卑的語氣回道:“奴婢也是看陛下心煩,才絞盡腦汁想讓陛下寬心,也不知是否有用,還要陛下斟酌。”
“朕來斟酌?朕倒是斟酌出了兩個問題。”朱允炆低下頭來,在玩王中的耳邊語氣飄忽地回道:“王伴伴,你剛才說的很有道理。不曾想,朕都沒有想通的問題,竟被你這個一語點破,你很了不起啊,很睿智。”
見朱允炆“夸贊”,王中心中一喜,忙恭敬磕頭回道:“陛下繆贊!奴婢只是想竭盡所能,為君分憂而已。”
“竭盡所能,為朕分憂?”朱允炆聽了卻是冷哼一聲,臉色驟變厲聲道:“大明祖制,內官不許識字,更不得干預朝政!!!你一個介深宮奴婢,居然知曉三國諸葛家族!?還敢指摘公爵之家,離間君臣關系!?”
“啊!?”王中聞言,頓如五雷轟頂,癱倒在地。他此刻也明白過來:自己這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你剛才那挑撥之言,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什么人教你說的!?從實招來!”就在王中惴惴不安之際,朱允炆不依不饒,再次喝問。
王中早已渾身篩糠,朱允炆的大喝,又把他嚇得一個激靈,立馬用顫抖的聲音請罪道:“絕沒有人指使奴婢,奴婢只是偷偷識字,看了兩冊三國話本而已,絕沒有其他用心,還請陛下明察!”
這一句話說完之后,王中已是肝膽俱裂。
他深深明白朱允炆的性子,對內官和外臣是雙重標準,對尋事的勛貴與外臣投鼠忌器,在外面受了火氣便找由頭向著宮人來發,尤其是身邊行走的宦官,尋常的過錯,那是絕不輕饒,以前的被打死的德子就是前車之鑒。今天自己竟然一時豬油蒙了心,居然自作聰明地犯了兩個天大的錯!
“求陛下看著奴婢勤勤懇懇侍奉多年的份上,饒過奴婢這一遭吧!”王中的眼淚鼻涕都留出來了,他可不想落個德子一樣的下場。
“朕讀史書,每每讀到歷代閹宦禍國,致使國家傾頹,四百年強漢、三百年盛唐,最終都亡在宦官的手上,朕引為前車之鑒。為避免大明也重蹈覆轍,每每警醒,時時注意,告訴自己要防微杜漸,卻還是想不到朕的身邊仍舊出現了你這等奸人!”
心情糟糕的朱允炆卻是沒有絲毫憐憫,即便是伺候他多年的王中,他也是沒有絲毫猶豫地指著地上的王中對外面大喊道:“來人!將這賤婢拖出去杖斃!”
馬上兩個天武將軍走了過來,架起王中便要抬走。
“陛下!陛下!”這一幕場景好熟悉。王中知道若這么被架出去,自己便是第二個德子,因此用盡了全身力氣大聲呼喊道:“奴婢絕沒有挑撥的心思!奴婢只想讓陛下的心情好一點啊!陛下,饒命,陛下!”
朱允炆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平心而論,王中這些年伺候的他不錯,讓他很舒心。若真的就這么將其杖殺了,他還多少有些舍不得。
見到朱允炆猶豫的臉色,已被架到門檻邊兒的王中看到了希望,他死死地抓著大門,撕心裂肺地哭喊道:“陛下,陛下!剛才是您要奴婢說的啊,是您要奴婢說的”
朱允炆聞言一震。他剛才倒確實說過這句話,但王中這么一直呼喊卻是令他更加憤怒。因為在他看來,大明天子是絕不可能對一個卑賤的閹人犯錯的。
他轉身狠狠地瞪著王中,聲色俱厲地說道:“朕是叫你說,可朕卻沒有叫你構陷魏國公!你是什么東西?識得兩個字就敢妄議朝政了?拉下去!”
“啊!”王中一聲驚呼。但那兩個天武將軍卻是不敢再讓他說話,死死捂緊他的嘴鼻,一個拖拽就將他給拉了出去。
望著大門上殘留的血跡和可嵌在門上的帶血指甲,朱允炆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邁步走向御輦。
見朱允炆動身,跪在地上的宮人才驚魂未定地湊了上來。
朱允炆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坐上御輦,閉上眼,冷冷吩咐了一句:“擺駕坤寧宮。”
“陛下坐穩了。”一個打卯牌子,趕緊一溜煙兒地跑到了前頭,高呼一聲,“起輦!”
眾輦夫這才小心翼翼地齊步向后宮走去,后面一幫持著各式儀仗的司設監宦官在后頭緊緊跟上。
除了那些踏遍山河閱盡人間滄桑的開拓者,大凡高位者背后都一個不可替代的女人。
對于建文皇帝朱允炆來說,他也有這么一個女人,她便是皇后馬氏。
朱允炆在開心的時候總是與馬皇后分享喜悅,在頹喪的時候自然也從馬皇后這里得到慰藉,二十出頭的朱允炆不怎么好女色,但他卻是一天也離不開原配妻子。
坤寧宮這邊已經得到了朱允炆杖斃王中的消息,知道皇帝心情極度不好,懷著身孕的馬皇后帶著金靈與一干宦官、宮女于宮外恭敬迎接。
沒到坤寧宮的時候,朱允炆是一臉的焦慮疲憊,可一見到大著肚子的皇后仍舊對自己恭敬行禮,朱允炆不由心中一疼,連忙喚了聲:“皇后快快請起”,然后走下御輦一把將馬皇后扶起,握著她的手心疼地道:“懷著身孕呢,不早跟你說了,你我夫妻之間免了禮數嗎?”
說完朱允炆又板著臉對馬皇后身后的一眾宮人喝道:“你們都是干什么的?皇后懷著身孕,不知道勸著點?再有下次,朕將你們這些賤婢全砍了!”
眾宮人見皇帝發怒,個個都嚇得渾身顫栗,跪趴在地上不斷磕頭請罪。
“陛下,臣妾又不是第一胎了,沒那么危險的,再說也過了頭三月,胎息也穩住了,多活動活動反而對身子好呢。再說禮不可廢啊,夫妻更應相敬如賓,陛下不要怪他們。”馬皇后對男人的性子那早就摸了個清清楚楚,她知道朱允炆最注重的就是禮法,其次便是皇帝的威嚴。
馬皇后不管別人怎么看,她反正在夢中都對自己說,無論發生什么,無論什么時候,自己的丈夫都是太祖皇帝最喜愛的皇孫,召見大臣、處理國家大事太祖皇帝都經常帶在身邊,他受過太祖的精心教導,又是嫡親皇長孫的身份,他就是上天之子,天下最好、最優秀的男人。
丈夫是最高貴、最英俊、最有才學的,不管是外貌、年紀、性格都是最好的,集所有的好處于一身。
夢里都這么說,清醒地時候皇后說得那就更多了。馬皇后這做派,貼身伺候的金靈是何等樣人反正不管是當面還是背后,內宮還是外廷,朱允炆從沒聽到任何人說過皇后的不好,無論其他人怎么看他這個皇帝,反正皇后是從里到外都將自己當是皇帝的。
無論天下發生了什么事,馬皇后都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一生的事業,她和她的家族已經投進去了所有。青春年華、純潔之身、這些年來的溫柔、恭謹、小心,全部用來抓住這個男人的心。
朱允炆就是她的所有!
朱允炆既然看重禮法,那馬皇后只要是與朱允炆相處,她就都打著十二萬的小心,時時刻刻都將皇帝的身份放在丈夫的身份前面。
別說只是大著肚子出宮迎接,即便是在生產皇長子朱文奎的痛苦分娩時刻,她都沒有忘記禮儀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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