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出門，行至巷口，尤俊的馬車已經在那里等著了，望見燕青過來，從車上跳下：“燕兄，小弟正欲南行，捎你一程。”
尤俊家住城南，清晨特意來到這座城市的最北端，“捎”燕青一程。燕青望著他笑笑，抬步登上了馬車。
這片土地，這個民族，永遠不缺勤勉的人，陳起如此，尤俊亦是如此。
睦親坊平素過的馬車不多，住在這里的人家，早上起來只在自家門前掃出一條小道。這時馬車壓過積雪轔轔而行，咔哧咔哧作響，車廂里倒是生了炭爐，暖烘烘的，一摞摞的宣紙四處擺著。
“呵。”尤俊頂著通紅的眼睛，笑了出來，“燕兄啊……燕兄。”
“小弟昨晚與書鋪幾名掌柜通宵讀稿，雖說看得潦草……呵，燕兄之才神鬼莫測。原本讀三國，已知燕兄通史明義，其中謀略多智近妖；如今再讀水滸，綠林任俠之氣撲面而來，這話本寫得精彩，千島湖一百零八好漢躍然紙上，小弟佩服的緊……掌柜們都說，有此話本，去年陳宅經籍鋪的盛況必將再次上演。”
“燕兄，書名《水滸》，可是出自詩經‘古公檀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歧下’的典故？千島湖又在何地，如書中軍制、官職，均為燕兄所創？”
“燕兄，這話本中一百零八強人雖說蠻橫無理，倒也有忠君之心，這樣的話本，怎會因言獲罪，燕兄多心了……”
……
尤俊一身狐裘，眉目生得英俊，稱得上翩翩兩字。他一夜未睡，神情略顯憔悴，精神倒是旺盛，一番話說來，也只是告訴燕青話本已然讀完，雕版印刷不成問題，之下該提潤筆之資了。燕青搖了搖頭，打斷了對方說話：“向美兄，你我初次往來，小弟知道你是急著回話，看得倉促……這事真的不急，回去細細再看幾遍，上元過后再說可好？”
既然拿出了水滸，燕青也是略有成竹。此時的梁山，頭領只有三十余人，與燕青筆下的一百零八將相差甚遠；且……千島湖，那是千年后攔江蓄壩才出現的地名。至于書中的四大奸臣，事跡其實大多出于虛構，燕青親歷的大名府救盧俊義，那梁中書梁子美與蔡京毫無關聯。尤俊說的有理，時人看來，大抵只會當作話本，而不會帶來災禍。
“腐朽的封建統治”、“農民起義”、“黑暗統治”……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突然想起，尤俊他們大抵永遠不會想到后世對他們眼中的綠林匪類有如此評價。在燕青看來，宋江他們也稱得上死有余辜，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不事生產，搶錢搶糧搶女人，地主富戶也是多年積累數代經營方才置下的產業，養活的莊戶成千上百，被他們隨便找個由頭就能破家滅門。
離四時苑還有幾條街巷之時，燕青敲了敲車窗示意馬車停下，下車前說了句：“向美兄，小弟不缺錢物，你的書鋪也不急于一時，細細審讀一番再說？”
到得賬房，鄔輕曼竟也頂著紅眼在等。
宋朝繁阜，尊崇向往而定居此地的各色人種皆有，泉州有專為番人設立的坊區，汴梁那邊亦有猶太人定居。鄔輕曼顯然是個混血兒，漢人血統占得多數，帶點異域風情，即便在此時，也是無可爭議的美女。她見燕青走向柜臺里間，伸手拽住了他，先是一個哈欠，空著的手揉揉眼睛：“我聽嫮兒說你會作詩？”
“嗯？”
“昨日在西湖小瀛洲……”
“鄔大家。”燕青退出一步，撣了撣被鄔輕曼碰過的肩頭，在對方發怒之前，拱手正色道，“鄔大家，這是什么地方？”
“四時苑啊……”
鄔輕曼顯然極為瞌睡，她本就是個夜班工作者，不知發了什么瘋熬到現在，腦子不大夠用。燕青點了點頭：“對，四時苑賬房，這里的人皆通算學，識得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鄔大家的秋苑上月進賬足陌九千三百四十二貫，開支四千六百貫……賬房里的人都曉得。”
鄔輕曼偏頭想了想，恍然道：“一片兩片三四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咦，倒也有理……”
轉身帶著侍女走了……
留下謝沁在柜臺里發愣：咦？鄔大家這是怎么了。
……
雪后初晴，傍晚的陽光灑在積雪上，氤氳著五彩光暈。被窗外啾啾啾啾的鳥叫聲吵醒，鄔輕曼穿著中衣自床上爬起，推開窗戶時被冷氣一激，渾身打了個哆嗦，旋即放下窗戶，在炭盆烘烤的熱氣中坐到銅鏡前梳頭。其實不是梳頭，她手中拿的是篦子，無意識地一次次篦著青絲，柔順光潔的黑發大多不管，只是輕輕按摩頭皮。
陡然間，鄔輕曼扔掉篦子，發出了“啊——啊——啊——”的大喊。那喊聲撕心裂肺，像是良人負心，卷了財物拋下了她；又像是家逢大變，要將她打入樂籍。
——如四時苑其他女娘，她沒有樂籍女娘的悲慘過往，此時在四時苑，只是選擇了這個行當，與張姥姥有或長或短的幾年典身契。
時嫮兒正走入秋苑，在一樓遇到她的侍女，問話顯得無奈：“又怎么了……”
“見過時大家。”侍女笑著行禮，“小姐睡前，去見賬房的燕公子……”
說話間，鄔輕曼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自樓上咚咚跑下，張牙舞爪手里拿柄茶刀，那茶刀乃象牙制成，與纖手皓腕相映，美感十足，只是再看她的整體形象，有些不忍直視……匆忙間，鄔輕曼望見時嫮兒，邊跑，邊撂下話來：“嫮兒你等我會兒，我要去砍死那個家伙！”
“為什么？”
“他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呼……呼……還說賬房的人都識數……呼……”
鄔輕曼跑得飛快，出得房門又“啊”了一聲跑回來：“快，給我找雙鞋……凍死了！”
侍女忙不迭為她取鞋，時嫮兒在一旁笑的開心：“輕曼，你看看什么時辰了，賬房該沒人了現在。”
“咦？什么時辰了？”
“什么一二三五七八，你倒是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哦對了，張姥姥在等說事呢，你上樓穿上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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