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發軔于漢，盛于隋唐，到得北宋，其熱鬧繁華已是至矣盡矣，無以加矣。
隋煬帝說“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唐盧照鄰說“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宋歐陽修說“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宋晁端禮說“車流水，馬游龍。萬家行樂醉醒中”……
繁華世事耐不住心中悲涼。蔡鋆是個情種，雖說有元隨相勸，陳平解憂，他仍是陷入思戀追憶中不得解脫，念及侍妾身嬌音媚、婉轉相迎，止不住悲上心頭。他不敢埋怨蔡京，對學那婦人長舌添油加醋的蔡攸倒是恨意日增。可無論才學官階，還是在官家面前所受寵信，他與對方相差甚遠，奈何不了對方，這時也只是隱約感覺對方與爹爹離心，暗發毒咒：看你還能蹦跶幾天。
正月十五這天，蔡鋆強打精神，帶著州府吏員、元隨、官姬組成的長長隊伍，敲鑼打鼓，在杭州街頭沿街發放利是。小商小販一年受官府盤剝，到得此日，倒是能從官府手中摳出三文五文回錢。一路行來，一路熱鬧，在觀橋左近，一個挑柴在賣的樵夫拉著提錢的小吏討要利是，小吏給了他一文錢，他便笑著說：“再多點再多點……”
原本這樣的事常見，錢銀不多，都是圖個吉利，你推我搡方顯上元熱鬧。只是此時有這樵夫拉扯，隊伍顯得騷亂，行速遲滯下來。蔡鋆皺眉回頭望了一眼，陳平聞弦歌而知雅意，揮手示意兩名弓手上前，劈頭蓋臉將那樵夫打了一頓……到得后來，再無人敢上前生事，任憑小吏將一把把銅錢灑落在地，有的人甚至哼出一聲，撿也不撿。
失魂落魄地將差使應完，到得晚間，風云慶會閣那邊詩會與花評舉辦之時，蔡鋆又是半醉了……
……
夜幕垂落之時，燕青正在家中看書，瞥了一眼心不在焉做著女紅的織娘，他放下書冊，笑道：“上街看看？”
“好！”
雖說住的偏僻，可在今夜，杭州城內又有哪家聽不到鑼喧鼓鳴、游人嬉笑。下午回來眼前一亮，織娘未施粉黛，卻穿上了顏色暖暖的鵝黃八幅衫襦，耳垂瑩瑩，點綴著兩個精致的黃金耳釘……燕青多看了兩眼，她便笑吟吟地說：“上元了。”
是啊，上元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隨著人潮涌動，燕青將織娘護在身側，身前身后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燈火長龍，造型別致千姿百態的花燈似是將天上銀河翻轉下來，閃閃爍爍，遍處生輝。
這些花燈自然以官府所制大燈最為耀眼，其中最壯觀的則是朝天門下燈山堆砌的“鰲山”，三層樓高，周遭三百六十步，中間兩根鰲柱，金龍繞纏，百獸臣服，萬千燈盞中，兩條龍口銜照的琉璃燈尤為奪目。偌大的杭州城，到得此時亮如白晝。
“公子，公子。”織娘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指了指道旁，“奴家想要那個……”
街上自然不止游人，喧鬧的街頭兩側立著表木，表木內里游人摩肩接踵，外側則是小攤小販、曲藝雜耍，到得哪家商鋪門前，有實力的商家這時也會掛出燈謎、對子之類的，供游人猜著玩，猜中的奉上獎品……這場狂歡，是一場盛世百姓全員參與的饕饕盛宴。
織娘指的不是燈謎，倒也是文雅之戲——投壺。
投壺多見于飲宴，本是春秋時期招待不會射箭賓客的無奈之舉，后來成為“主人與客燕飲講論才藝之禮”，司馬光更總結說：“投壺可以治心，可以修身，可以為國，可以觀人。何以言之？夫投壺者不使之過，亦不使之不及，所以為中也。不使之偏波流散，所以為正也。中正，道之根底也。”
總的來說，曾經的儒學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投壺大抵便是被廢止的“射”藝了。
偏頭望了一眼，那邊是家文字鋪，賣的多是筆墨紙硯之類的文房用品。上元夜，掌柜的出來湊熱鬧，旁邊放上投壺，在桌子上擺放一些獎品，織娘指的是其中一個豆青釉蓮花筆注，她說想要，大抵也是為燕青要的。
“公子會么？”環境嘈雜，織娘的聲音稍稍大了些，她以前在州府，經常見文人學子以此為戲飲酒，燕青在家基本上不宴客，酒也是偶爾淺嘗輒止，行酒的游戲自是從未玩過。
燕青沒有拒絕：“我們去問問。”
……
相對來說，這家文字鋪前清凈的很。右側在猜燈謎，每個燈籠前都圍了三五個人，一小片地方怕有不下幾十人在擠；左側是個賣湯圓的小攤，擺著的杌子小桌滿滿當當都是人，攜家帶口的，熱鬧歡騰。
原因倒也簡單。
投壺之戲，本就是讀書人士大夫常玩的游戲，這掌柜拿出的獎品也是文房用品。這天上元，杭州兩大詩會同時舉行，而且花評會也在風云慶會閣開展，有些才學的、地位的大多匯集在那邊，普通州學學子又尚未返杭，玩投壺的自是不多。掌柜的身處鬧市，身側也不嫌冷清，獨自坐在桌后拿著一張箋紙搖頭晃腦在讀。燕青與織娘走到眼前，才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毛民這曲《惜分飛》黯然**……呵，新鄭樓檀香兒不再，新出的瓊芳姑娘因為這首詞怕是也會再登行首之位……”
毛滂，字民，此時為秀州知州，距杭州挺近，張菁既然能為了樂婉遠赴江州，新鄭樓的薛姥姥去趟秀州倒也在情理之中。
之前新鄭樓的行首是檀香兒，那晚朱瑞出事她便在身側，受了驚嚇不說，新鄭樓隨后也放棄了她，這時倒新推出一個“瓊芳”姑娘，不知她會不會像檀香兒一樣仍會肉身布施……
織娘行了一禮，問道：“老人家，您拿的是……”
“呵，風云慶會閣那邊花評大賽，瓊芳姑娘運道不佳，竟是第一個出場，她吟唱的詞也被傳了過來，方才老夫聽人宣揚，抄了下來。”
掌柜說完，望了望眼前燕青與織娘，指著投壺捋須大笑：“這位公子，可是要與老夫博一番？”
他放了投壺和獎品，竟然不是白送，還要與人關撲，怪不得無人光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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