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風云慶會閣。
時值上元,杭州城內燈火延綿,繁華正盛。風云兩閣五層高樓亦是賓朋滿座,濟濟一堂。由于是花評會的最后一晚,今年的杭州十大行首將在這晚宣布,十大行首會在表演的最后再次返場演出一個曲目,若無意外,這將是杭州本年最為高端的演出,于是這天的風云慶會閣顯得尤為熱鬧,官員才子、豪商士紳,杭州城頂層人物這晚幾乎全部匯聚到了此間。
酉時一刻,日將曛,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去,如街上的花燈一般,風云閣內已然點上了燈燭,燭光日色中觥籌交錯,寒暄聲、行酒聲紛紛攘攘。豪門富戶多帶上家眷坐在三樓以上的雅間;樓上樓下竄來竄去,拉關系、套近乎的,多是座位安排在一樓的商人;有些聲名的文人才子們矜持地坐在二樓,觥籌交錯間偶爾行行酒令,品品詩詞,或是閑聊幾句,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樓下大堂,注意著今晚的對手還有誰會出現。
——的確是對手。
花評會有個不成文的規程——在花評會的最后一晚,十大行首決出之后,返場演出的曲目均由才子當場填出,才子們拿出一曲曲好詞供行首挑選,若得青睞,當眾表演,事后的感謝自不用提,僅這當時榮光,在杭州乃至兩浙最上層的人物面前大出風頭的場景,足以令才子們斗出許多煙火氣來。
陳克陳子高到了。
歐淮歐善水來了。
沈晦沈元用來了。
眾人攀談議論中,有人發問:“與沈元用同行那人是誰?”
“宇文季蒙,年后他要到平陽赴任,此時仍留在杭州。”
“那不是劉行簡么,他今年的四時詩會亦未參加,此時倒是來了。”
“行簡兄回家過年,今日剛從湖州返杭。”
“他來實屬正常,兩浙第一才子的名頭,大多是在西湖上花評會爭出來的,雖說今年花評在此處舉辦,但今晚只是花評,而非風云詩會。”
……
雖說只是花評,但終歸是在風云慶會閣,望著兩浙知名的才子一個個入門,謝大亨站在大堂老懷甚慰,對前來見禮的學生晚輩撫須含笑點頭,劉一止等人進來之時,他甚至打趣了兩句:“行簡,眾人皆言你乃兩浙第一才子,從未出現在老夫的風云詩會上,今日不留下十曲八曲好詞,仔細出不得此門。”
劉一止苦著臉道:“謝公,您老放過學生吧……”
劉一止現年四十歲整,眼角已有皺紋隱現,他此時在謝大亨面前自稱學生,恭敬執禮叫苦,畫面委實有趣。
隨后劉一止向謝大亨介紹了身邊諸人,都在杭州,聲名顯著,謝大亨自然識得沈晦與歐淮,倒是宇文時中來自汴梁,未有見過。幾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會兒,眼看著正欲向謝大亨告辭,先行上樓,后方響起沈晦訝異的聲音:“向美兄,你怎會此時才來?你身邊這位、這位……莫不是四時苑那位燕、燕姓賬房……”
花評會上,尤俊向來與商界之人坐在一起,商人們大多來得早,此時才到的尤俊的確顯得有些晚。
聽到沈晦的話,劉一止向謝大亨笑笑,轉身過來,腳下微移半步,讓開謝大亨視線,眉頭皺了起來:“向美兄,你怎會與他同行?”
雖說平素尤俊多以商人自居,對待販夫走卒也不顯盛氣凌人,但那也是儒商,身份差距巨大,與青樓賬房同行委實有些不堪。
說來可笑,沈晦與劉一止見過燕青兩次,第二次在西湖偶遇印象還頗為深刻,燕青用來戲弄織娘的歪詩頗是令幾人討論了一番,只是燕青四時苑賬房的身份在前,他們竟然沒有留意去記燕青的名字。
倒是宇文時中,看著兩人過來,拱手點了兩下:“向美兄、燕兄,不如樓上同座?”
燕青笑了笑,對方懂禮,他便未有自持,對著宇文時中抬手回禮:“季蒙兄,小弟姓燕,名青,字浮生。呵,見過季蒙兄。”
聽燕青自我介紹,尤俊在一旁笑得尷尬,無盡懊惱……
尤俊是在門外遇上燕青的,眼看著燕青走進風云慶會閣,他愣了片刻,急忙跳下馬車追上,幾句寒暄之后,明白了對方要參加花評會,也知道了對方再無隱瞞身份的打算,那時他其實暗自竊喜,劉一止等人整日對“浮生”念叨不已,《水滸》話本發售在即,作者名字必將顯出“浮生”兩字,如此一來,他與浮生相識必瞞不過眾人。尤俊本想找個機會向劉一止等人解說一番,道出不能言明“浮生”是誰的苦衷,此時看來,燕青既然自露身份,這番口舌倒是省下了……哪知剛進門,便遇上了這幾人,而燕青已然坦言他便是“浮生”!
壞了……
早知還不如不遇上燕青……
早知不在外間聊那段時間,坐在風云閣內也能聊嘛……
錯過這段時間,明明會萬事皆安的……
尤俊這番心思宇文時中自是不知,宇文時中的話與平常寒暄并無不同:“浮生?呵,倒是初次聽聞燕兄表字。說來好巧,此番來杭,元用兄力薦小弟讀了一本《三國演義》的話本,這幾日廢寢忘食,挑燈夜讀,連帶著在杭州滯留的時間也多了幾日。那作者也叫浮生,倒是與燕兄的表字相同……”他說著說著,余光注意到尤俊神色,停口不語,低頭想了片刻,再抬頭時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浮生,莫非?……”
隨后又過得片刻,宇文時中緩緩晃了晃頭,定睛望著燕青:“浮生兄。”
對面燕青淡淡一笑:“季蒙兄。”
一片沉默。
日暮時分,喧鬧的風云閣,燈火輝煌的大堂,入口處詭異地極其安靜,不止是宇文時中等人,便是那站在門口,等著迎接趙約、雍和的謝大亨也是睜大了老眼,昏褐的眸光逼視著尤俊身側那位年輕人。無數道目光投在身上,那年輕人清清淡淡在笑,泰然自若:“季蒙兄——”
便在此時,趙約與雍和相攜步入了風云閣,稍顯訝異地望了一眼門口情景,雍和咳了一聲:“咳——嘉甫兄,這是?”
謝大亨未有理他,幾步走到燕青面前,沉聲問道:“《三國演義》是你所書?”
“算是吧……”
“滾滾長江東逝水……那曲《臨江仙》是你所填?”
“為了賣書……”
“一派胡言!“謝大亨皺眉怒喝,“詩詞乃高雅之事,你與那銅臭牽扯甚么!”
燕青無語攤手,謝大亨便再次追問:”前日樂婉所唱《擷芳詞》?”
“張姥姥找上門來,不好推辭……”
幾句話一出,趙約雍和霎時明白了眼前狀況,兩人走上前來,身側元隨將劉一止等人擠到旁邊,只留燕青直面三位老人。
趙約凝視燕青良久,目光深邃,他久居高位,身側有元隨相襯,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權勢,普通學子與他對視,片刻后便會冷汗漣漣,不知如何自處,而眼前年輕人儀態淡然,神情自若,望向他的目光有好奇、有敬佩,偏生沒有害怕的意思。他不曉得燕青已經猜到了是他,這是燕青第一次見到內監,目光中便多了一點點好奇,而史書記載杭州城破之日,知州趙霆棄城而逃,趙約卻是直面反賊,大罵一番后遭賊人屠戮,此等老人值得敬佩。
想了想,燕青行出了來到這個時代最為規整的一個禮節:“可是趙使者趙公當面?小可姓燕,字浮生,過來看看熱鬧……”
“好!”
趙約重重點頭,隨后轉頭看向雍和,嘆道:“瞎了老夫這雙老眼……前日樂婉唱完《擷芳詞》,老夫與你爭論浮生到底該是何樣人物,那時老夫是如何說的?”
雍和清瘦的臉上擠出笑意:“趙公說能寫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句話的,必如你我這般歷經世事,形容枯槁,心胸卻要比你我高遠無數……我當時笑言他又作出‘紅酥手,黃藤酒’這般句子,想必也是為老不尊之輩……”
兩人私下里的言笑坦然公之于眾,略顯風趣,略帶自嘲,除了燕青面露苦笑,周遭無人敢接話題。趙約笑著再次說:“雍公,誰能想到,誰敢想,作出《三國演義》這般煌煌巨著的,寫出《臨江仙》如此高遠之作的,竟是眼前這個年輕、俊美的后生!若非不信有人敢在此時欺瞞,老夫早令人打斷了這小子的雙腿!”
這話一出,謝大亨便笑著對燕青說:“后生家,方才老夫的問話,你此時若反悔,老夫保你無礙。過得片刻,若再有差池,你的雙腿堪憂哦。”
燕青呵呵笑道:“諸公抬愛,小可的雙腿……想來極少有人愿意跟它們過不去……”
……
風云閣門口自然不是長談的所在,況且時間已至酉正,閣內的花評會也該開始表演了,趙約望著燕青,笑道:“隨老夫上樓,坐在老夫左近,讓老夫考考你,看看你能否保住雙腿。”燕青方顯遲疑,那趙約追問道:“怎么?”
自袖中取出請柬,燕青亮了亮,指指他們身后負責迎客的州學學生:“我拿的是陳宅經籍鋪的請柬,照規矩該坐一樓的。”
“矯情!”趙約斥出兩字,即便他身側的元隨也在嗤笑,以趙約身份,帶多少人上樓杭州官府也不會說出什么。燕青赧然一笑,望望被擠在旁邊的尤俊,又道:“我是與尤進士書籍鋪的向美兄同行,第一次來,有他領著不覺心慌……”
“心慌?你是在為老夫說笑?”趙約看了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隨后掃了一眼那邊尤俊,尤俊忙不迭俯身行禮,“尤家書鋪的小子?一起上樓罷。”說完再不理會燕青,喚上雍和、謝大亨徑直走向二樓。
幾步之后,他又回過頭伸手招招宇文時中:“季蒙,你也在此?過來與老夫聊上幾句。”
方才只顧燕青,趙約未有注意到宇文時中也站在此處,此時有元隨提醒,他才反應過來。宇文時中的哥哥宇文粹中、宇文虛中均曾為官家近臣,他與這三兄弟也是熟識,前些日宇文時中抵杭,倒也登門拜會過他。
宇文時中舉步跟上,走到近處,他們的談話便傳了過來,是趙約在問:“季蒙,你識得那所謂的浮生?”
“呵。”宇文時中笑了笑,扭頭望了燕青一眼,“第二次見面。初六那日抵杭,與幾位友人雪中游西湖……”
一幫人前呼后擁走上樓去,聲音漸漸聽不到了,想必那首《詠雪》片刻后也會被趙約知道。
趙約未走那會兒,門口處這邊的狀況已被樓內眾人察覺,樓上樓下的探頭探腦向這邊望來,卻無人敢刻意走向這邊觀望。此時趙約等人離開,一些人便朝這邊挪步,向留下的人們打聽方才趙約等人停留的原因。有些人朝著燕青指指點點,隨后一聲聲驚呼響起:“浮生?”“浮生?”“浮生!”之類的詞句。燕青無奈苦笑,不過既然來到這里,這樣的狀況自然全在意料之中,門口遇上趙約倒的確是出乎意料,原本拿了陳起的請柬,心想坐在一樓,能捎帶看幾眼張官人諸史子文籍鋪的張鳴是何等模樣,此時看來,已不可行。他想了想,偏頭望向尤俊:“向美兄,我們也上去?”
尤俊拱手謝道:“多謝燕兄!”
燕青雖是隨口一提,但若燕青今晚坐實了“浮生”的名頭,他能得到的好處無法估量。而且有趙約那句“尤家書鋪的小子”,逢年過節他便有了由頭至趙府走一遭,不奢望見到趙約,但哪怕只是走一趟,其中的妙處無法言喻。
聽他感謝,燕青倒是淡然:“在下盡量不讓向美兄后悔。”
“怎會。”說著尤俊叫上劉一止等人,跟上燕青,緊隨趙約留下的元隨向二樓走去。
事情敘說復雜,但從燕青自我介紹至今,不過盞茶時間,期間宇文時中、謝大亨、趙約、雍和先后登場,官位漸高,權勢漸重,幾乎坐實了燕青就是“浮生”的事實。整件事目不暇接地在眼前發生,與宇文時中同行的劉一止、沈晦、歐淮三人目瞪口呆,恍恍惚惚的神色猶未散去,這時稍顯失神地向二樓走去,偶爾拿眼角余光打量燕青,腦中盤旋的念頭大抵一樣:他便是浮生!這四時苑的賬房便是浮生!期間對望幾眼,眼神中交流的意思大抵相同:我等整日說三國,論浮生,豈知真佛近在身邊!
可誰能想到有如此才華之人,會委身四時苑做一個微不足道的賬房?
劉一止愈想愈恨,行走間忍不住狠狠掐了尤俊一把,尤俊吃痛,倒也反應極快,急忙伸手捂住了自家嘴唇,苦笑著望了望對方,無言以對。
——燕青未有明言,我豈能隨意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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