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炮火聲和喊殺聲整整響了一夜,陳惇在大船上都沒有睡踏實,只感覺身下仿佛一直在不停震動,像安裝了馬達似的。早上被船上的邵芳用糾結的目光盯醒來,陳惇無視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徑自推開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頂層甲板上。耳邊還有海鷗清脆的鳴叫,卻沒有聽到往常碼頭上吆喝的聲音,“看來今天早上沒有我想吃的早餐了。”
“大事不妙了,”邵芳道:“西班牙人宣布占領了馬六甲!”
對面的海船已經揚起風帆,船上的人朝陳惇喊了幾句,林州道:“他們說,快快離港吧,這里已經成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角斗場了。”
陳惇一笑:“馬六甲的確已經成了一個角斗場,但現在還不是火中取栗的時候是該離開了。”
陳惇他們離開的時候,總督府方向似乎又傳來了密集的槍聲,而且他們的船只后面,還有一只尾隨的西班牙船只。
“看來他們還是有聰明人的。”陳惇點頭道:“不過還是明白地太晚了。”
邵芳的兩艘船開得飛快,當然后面那艘大船也死死尾隨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足以開炮,邵芳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往這里開。”
“這里是礁石區啊,”陳惇道:“你要害死我們是不是。”
“船只吃水淺的話,礁石就不能怎么樣,”邵芳得意起來:“反之如果吃水深,那就勢必要擱淺。”
陳惇這才發現,邵芳的兩艘船都不是來時的船只了,船型更加輕巧,而且三根桅桿全部掛上了衡帆。之前的大船已經滿載貨物開回了中國,這是邵芳在馬六甲新買下的兩艘快帆船,在順風的情況下,速度可以達到八節,而身后那艘船顯然速度漸漸不敵。
“不信他們敢經過礁石區。”邵芳站在船板上仔細地觀察著幾百米開外那艘船只的動向。他傳令下去,繼續前進,如果進入了礁石區那船還敢跟來,進入射程就準備開火。
果然那船也知道這一片是礁石區,他們的大船吃水深,不敢進入,而且他們的速度也根本趕不上,只能是距離邵芳的船越來越遠而已。
沒有追兵會讓人心情放松,而這一片掩蓋在蔚藍海域之下的礁石群讓人心情更好了,因為聽說礁石群更深處是一片珊瑚樹群,珊瑚樹像是盤根錯節的老樹一樣,不論是日光還是月光照耀,都有七彩的毫光閃耀。而且據說上面長滿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蚌,能開出雞蛋大小的珍珠來。
傳說總是令人向往的,特別是這次收獲還是有的,而通往的又是回家的路。一路上大家比來的時候更高興些,直到第八天的時候,他們遇到了大風暴。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感到了密集的、濕潤的海風,船只似乎變得容易擺布了,只要微微使些力氣,就能晃動,后來他們發現是海風在晃動船只,一圈圈水波隨著船身的晃動漸漸擴散出去。頭頂的海鳥拍著翅膀飛過,那雙翅膀仿佛帶來了更大的風,又或是加速了風的流動,總之這寧靜的海面上,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風大浪。
當然隨著暗下來的天色,邵芳的神色顯然晦澀地更加厲害:“……不能是大風暴,我們的船撐不過去。”
陳惇深吸了口氣道:“你就說你多少錢買的吧……貪便宜沒好貨哦,與君共勉。”
這種船的速度的確是極快的,尤其是掛上風帆的時候,簡直如同離弦之箭一樣。但是如果遇到大海風的話,缺點就很容易可以暴露出來因為這種船只刻意追求速度,所以它的龍骨和整個船只的構建都選用輕薄的木料,一旦遇上大風大浪,它就如同喝醉了酒的醉漢一樣,東搖西晃,很快就會卷入風波之中,如果想要保全,必須立刻大幅度降速然后倚靠其他大型船只才能安然無恙。
“所以你買了個大船的腿部掛件是吧?”陳惇忍不住道:“上哪里找大船喲,要是那艘西班牙的船還跟在屁股后頭就好了。”
說什么都晚了,船只終于猛地往下沉了沉,它那沒有規律的搖擺已經讓船上所有人都站立不穩,連工作了幾十年的老船工都開始嘔吐起來。陳惇也沒有想到一艘船居然可以左右晃動偏移一百八十度,仿佛被一只手捉住在水面上有規律地畫著弧線最后終于被巨大的海浪掀翻,所有人驚叫著卷入了浪濤之中。
……
陳惇緩緩睜開眼,這一次,他有了真實的感覺,因為他聞到了無孔不入的惡臭味,伴隨著惡臭的還有在他頭頂啄食貝殼的海鳥,周圍很安靜,陳惇和黑黢黢的海鳥對視了一眼,確定從那綠豆大小的眼睛腫看出了鄙視,然后目送著這鳥撲棱著翅膀飛走,在他面前留下了綠瑩瑩的一灘稀狀物。
頭痛劇烈的陳惇緩慢地從長滿了雜草的地面上把自己的臉抬了起來,他眨了眨眼,等視線終于清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島上,怪石崚峋,沒有沙灘,有一些樹木,不過看上去也不多。海浪依舊一層層拍打過來,卷起千層泡沫,枯萎的海草掛在礁石上,還有腥潮的海風貼面刮過來
離他大概兩百米左右有個匍匐的人,陳惇把他翻過來,果然是邵芳這個大難不死的人,不過這家伙顯然夠嗆,臉色就像是剛才海鳥的一坨排泄物一樣。陳惇在要不要做人工呼吸的選擇題里為難了一刻鐘,終于這人自己醒過來了。
“我邵芳一輩子大概沒有這么狼狽過。”邵芳從嘴里吐出一坨海草來:“這他娘的是什么鳥地方?”
“知道嗎,常年漂泊海上的人中流傳著這樣一個美麗的傳說,”陳惇道:“大海有個海眼名叫歸墟,歸墟其上有一座島嶼,每一棵樹下都埋著數不清的黃金寶石,其中一棵樹下有一口泉水,飲用過泉水的人將青春永駐,長生不老”
“……你這個故事太爛了。”邵芳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好嗎?都快死了你還驢我,對得起我拼死把你綁在木板上的救命恩情嗎?”
“好吧,”陳惇指著遠處道:“咱們是漂流到了一座無人島上了。”
島嶼的森林中間有一座瞭望臺,不知道是什么人建造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現在已經失去了瞭望的功能。
“按咱們的航線,按理說沒有風暴的話,明天就可以到達廣東,”邵芳思索道:“不可能偏離太遠,我覺得咱們就在廣東附近……有腳印!”
果然沙灘上是有腳印的,他們順著腳印走進樹林深處,終于看見了兩個奄奄一息的人。看到這兩人的瞬間,陳惇簡直驚呆了:“魯濱遜和星期五?”
不怪他目瞪口呆,這倆人一個衣著襤褸,胡子拉碴完全一副野人的樣子,另一個穿著葡萄牙水手服,顯然是個文明人,但兩人全都不省人事,僅存一口氣。
陳惇和邵芳對視一眼,將這兩人抬到太陽底下,在挪動的過程中陳惇發現這個野人胸口帶了一個十字架,身下還有一本破破爛爛的圣經,“這是個傳教士!”
不過這個傳教士的情況顯然不妙,因為陳惇發現他患了嚴重的瘧疾,身上燙地像火炭一樣。這讓他捶胸頓足起來,青蒿就可以治療瘧疾,但這個島上是沒有青蒿的。而另一個葡萄牙人是單純的昏迷,身上沒有病癥,但皮膚腫脹著,看上去也像是落水的模樣。陳惇估計他的船也傾覆了,漂游在了這個島上,被這個傳教士救了下來。
陳惇給他摁壓了胸腔,控出了水分,邵芳生了一堆火,兩人把衣服烤干了。
“看,”邵芳倒吸了一口氣:“這個你說的傳教士,他會!”
圣經中夾雜了幾張羊皮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句,但不少字都缺少一些筆畫。陳惇道:“他在學習。”
紙上有,也有法文,甚至還有拉丁文,傳教士受到的教育是全面的,陳惇七拼八湊倒也讀懂了內容:“……主保佑我,讓我的遠東之行得償所愿,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無比接近……不能徒勞而返……圣十字號遇到了大海風,巨大的、毀天滅地的海風,只有費雷拉、安東尼和加戈神父與我活下來了……上帝在考驗我,問我還愿意冒這樣的風險去傳教嗎,我當然愿意,我的一生奉獻給他……”
“勇氣可嘉,跟鑒真和尚一樣,”邵芳咂咂嘴:“西人也有具備堅韌不拔之志者。”
陳惇接著讀下去:“……他們都陸續離開了我,他們都認為,我要在中國傳教的想法,如此不切實際……盡管馬可波羅的游記那么誘惑,他們也不愿再跟隨我尋求進入中國的門路了……不能怪他們,沒有人能在這個島上停留五個月,五個月的時間,希望渺茫,中國就在那里,就在眼前,我知道它距離我的距離比潘普洛納到巴黎的距離還近……但我沒有辦法進入,食物和淡水越來越少,病魔侵蝕了我……只要他打不倒我,我就一定要完成主的事業。”
陳惇讀到這里,不由得一愣:“他說這里是,上川島?”
“什么,”邵芳跳了起來:“這是上川島?”
上川島距離距離大陸只有30海里,距濠境也就是澳門只有58海里,真的比潘普洛納到巴黎的距離還短,但問題是沒有船,短短的海域就無法跨過!
“上川島以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邵芳道:“沒想到會成了這個樣子。”
當時這島為葡萄牙商人與中國沿海居民進行走私貿易的據點,不過很快汪太保發動了對葡萄牙人的海戰,把他們驅逐出了廣東,這個據點也被連根拔起了。不過那個時候還不禁止廣東漁民登島,沒想到現在荒蕪成這個樣子,按時間推算,陳惇判斷應該是朱紈巡撫福建的時候,厲行海禁,不許漁民登島,這座島才荒廢了的。
等這個傳教士抵達上川島后,他應該已經開始認識到,明朝政府對外國人入境實行嚴格的控制,到中國傳教形勢十分嚴峻。但他還抱有深切的希望,希望搭乘船隊進入中國,但五個月的時間,機會并沒有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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