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慢慢睜開眼睛,忽然發出長長的吟嘯聲來。聽到這聲音的小太監們,頓時都伏拜在地,同聲道:“恭喜陛下玄功大進!”
嘉靖帝感到從未有過的精神,他從蒲團上起身時,甚至推開了前來攙扶的黃錦。
黃錦被推得后退幾步,眼睛卻看向了正在凈手的陶天師。而此時的陶天師,也像背后長了一只眼睛似的,竟也微不可察地朝黃錦點了點頭。
等嘉靖帝凈手,眼睛一瞥,看到了一道厚厚的紗幔前竟還有一個站立的人影,不由得眉頭一皺:“是誰?”
陳惇這時候可不能硬著一口氣了,說起來他自從來到這里,也不過就是給陳溫、唐順之和吳奐跪過,這些人不是他的血肉至親,就是他的授業恩師,現在這一位大概也是合理的“下跪對象”,因為天地君親師,君王甚至還要排在親人之前呢何況見了皇帝卻不下跪,那后果實在是有點可怕。
陳惇麻利地跪下了,心道自己這一跪沒有什么準備還真是磕地生疼,下一次也弄個“跪得容易”出來,就聽黃錦道:“萬歲,這就是那個浙江會稽的陳惇。”
陳惇心神一凜,當即道:“學生陳惇,叩見陛下。”
“瞧瞧,還沒有登科呢,就敢自稱天子門生,”嘉靖帝掀開帷幔走了過來,一雙眼睛似笑非笑道:“是誰給你的信心,以為登科必中還是仰仗朕的恩惠,以為朕看在你寫的小說的份上,會給你一個殊榮?”
“學生不敢,”陳惇道:“如果陳惇自稱草民,就是對陛下的不敬,因為陛下曾經賜下從仕郎的官職,雖然是不入流的散官,但對陳惇這等山野出身的小子來說,就是莫大的榮幸可如果陳惇自稱臣的話,就是把自己抬高到和百官相同的位置,陳惇不過是連秀才功名都不曾得到的小書生,何敢稱臣呢?想來想去想到陛下曾以玉熙主人的身份與陳惇論交,彼時陳惇不知道陛下的真身,聞聽砥礪,感恩莫名,早就暗將陛下視為師長,并以子弟自居,直到今日。”
見陳惇語言溫和動人,又提到了傳書的舊事,嘉靖帝心中的一團火似乎才微微平息了些,卻仍然沒有讓他起身的意思:“你既然記得舊事,自然知道朕對你如何鼓勵,如何期許,存了多大的期望你聚鄉黨私自團練鄉勇,朝廷浮議不息,還是朕力排眾議,不僅賜予你從仕郎的官銜,還封贈了你父親!你要讀書以完成你父親的遺愿,朕還寫信指點你八股文題!還賜了你表字!朕對你眷顧深重,你是如何回報朕的?”
一團揉成了球的報紙砸在了陳惇頭上,其實根本沒什么重量,但陳惇莫名就想起了昨晚上的夢里,看不清面容的嘉靖帝用木魚梆子敲他的頭的一幕,不由得一縮脖子。
萬幸嘉靖帝沉浸在宣泄怒火中,沒看到他這微微的動作:“你一個府學生,狗屁都不知道,竟敢在報紙上堂而皇之地揭露所謂的王江涇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朕瞎了眼,栽培了一個忘恩負義、目無君上的東西,真是叫朕太失望了!”
皇帝的怒氣收不住,聲音也越發嚴厲:“說,是誰指使你在報紙上刊登這一篇報道的?!”
陳惇好容易等到說話,“沒有人指使學生,是學生自己要刊登的。”
“到現在還嘴硬,見了朕還不說實話!”嘉靖帝怒火萬丈:“究竟是哪個山頭的神仙,不僅用**藥迷了你的神志,還給你塞了一嘴糖粘,牢牢封住了你的嘴巴?”
陳惇心道看來皇帝不僅祭祀三清,連灶王也不放過他搖頭道:“哪個神仙能看中陳惇這個無名之輩,陳惇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們大費周章呢確確實實是陳惇自己的主張,和他人無關。”
“好啊,”嘉靖帝重重拂袖,在陳惇面前踱步起來:“看來你是死不承認啊?”
“學生不是死不承認,”陳惇道:“陛下明察秋毫,學生這個文集報社,從出資興建到蓬勃興盛,都是陳惇一手完成的就好比提抱嬰兒,一天天長大,不假他人之手。這報社刊登的言論有罪,就是孩童有罪,歸罪于父母。陳惇就應該為這言論負責,跟他人沒有關系。”
“你倒是會巧言狡辯,”嘉靖帝的腳尖在報紙上劃過:“那你這個廣告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只要有錢,就能買下任何版面?”
看來皇帝還真是報紙的忠實讀者,陳惇就道:“廣告的確是學生收他們的錢,去推廣他們的商品”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嘉靖帝冷笑道:“那焉知你不會收了錢,去幫人洗罪?”
“學生辦這個報紙,初心是增廣見聞,”陳惇鏗鏘有力道:“但隨著報紙的流傳,學生逐漸發現,輿論對世人的影響太大所以學生采納新聞,務求真實權威,并以此作為新聞的本質,并且對每一個派出去采納新聞的記者定下了職業道德的要求,他們必須遵守職業規范,堅守底線。”
“職業道德?”嘉靖帝一愣。
“官有官德,師有師德,醫有醫德,武有武德,”陳惇道:“新聞也有自己的職業道德。這個職業道德說起來,與傳統的史德最相似。”
嘉靖帝皺起眉頭:“史德?”
“史德,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陳惇道:“不虛美,不隱惡,秉筆直書學生對報社所有記者的要求就是,報道真實,立場客觀,堅守正義,不畏權威。有錢的人可以買下一個廣告位,買不了記者的良心學生可以為一個商品進行推廣,卻不會為一個人洗冤脫罪。”
嘉靖帝神色有些緩和,“你的意思是,這篇報道是真實的,沒有一字虛妄?”
“事實上,這正是學生要說的這篇報道,其實并不客觀,更不全面,所以在真實性上,學生要給它打一個折扣。”陳惇面色凝重道。
嘉靖帝本以為他會一口咬定這報道毫無虛假之處,畢竟他之前說了那么一堆保證,沒想到峰回路轉,這小子居然否定了報道的真實性:“你說這報道并不真實?”
“學生派去的這個隨軍記者王郇,”陳惇解釋道:“他并不在張經的軍中,這就是最大的不真實。”
陳惇道,王郇被張經趕出來,自己沒辦法,只好走投了湯克寬的門路,“湯將軍是學生在杭州城下認識的,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學生就把王郇派到他的軍營中。王郇跟隨湯將軍打了幾次仗,都是小仗,彼時他的報道還不規范,學生還將他的稿子打回去重寫。”
這一次王郇跟隨湯克寬,他見到的是湯克寬帥師追擊倭寇的情形,他也看到了最后明軍合圍,重創倭寇的會戰,“但他沒有看到是誰在前方指揮若定,是誰在后方穩定人心,是誰在軍中激揚士氣,是誰在戰場因地制宜。他看到了后果,卻不知前因,不知前因也就罷了,偏偏是根據后果臆測出了前因,還自以為是真相”陳惇道:“所以學生說他的報道沒有從全局考慮,只以他一人的視角,不全面,不客觀。”
陳惇伸手想要將報紙撿起來,嘉靖帝哼了一聲,才大發慈悲地抬起了腳。陳惇將報紙展開,指著上面的文字道:“要說這文章哪處好,那就是讀起來像打了雞血似的,光是聽著那就無比振奮,比如這幾段,只見漫天旌旗飄揚,官軍神射手挽弓搭箭,簌地一支射出去,頓時射穿了三個光頭倭寇,士氣大振,倭寇鼠竄而逃”
他看著嘉靖帝的神色,小聲道:“一支箭射穿了三個倭寇,這三個倭寇是騎在一匹馬上的嗎?”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下,大殿西北角居然有老鼠叫一般的笑聲,明顯是黃錦忍不住笑了:“皇爺恕罪,老奴實在是忍不住”
嘉靖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彎了一下,隨即沉聲道:“這王郇分明是嘩眾取寵,為了奪人眼睛,竟能編造出這般經不起推敲的東西!”
見陳惇還跪在地上,他才嗯了一聲,道:“起來吧,跪著說話腿不疼嗎?”
陳惇暗道一聲總算把這老虎的毛捋順了,剛剛起身,卻聽嘉靖帝道:“他的報道既然不真,那誰的才是真?”
陳惇深吸一口氣:“學生其實派出了不止王郇一個隨軍記者在俞大猷軍中,在盧鏜軍中,在胡宗憲軍中都有,而綜合他們對戰事的記錄,學生終于總結出了王江涇大捷前后始末,不敢說就是真相,卻敢擔保是最接近真相的一個!”
嘉靖帝神色一動:“說。”
空曠的大殿中,只有陳惇清朗的聲音:“四月十七日,永順、保靖兵先后抵達松江。時機已然成熟,張總督下令進剿倭寇巢穴。倭寇探知我軍動向,一面增強柘林總巢兵力,一面派多股倭寇四處出擊,以牽制對方。四月十九日,柘林倭寇三千多人進攻金山衛,俞大猷督促狼兵抵御。倭寇突圍而出,逃往浙江,經乍浦、海鹽,進犯嘉興。盧鏜率保靖兵增援嘉興,與倭寇戰,失利。其時,永順兵尚在蘇州,張經與俞大猷星夜馳往蘇州,敦促永順兵出戰。”
“四月二十五日,盧鏜與海鹽兵圍倭寇于石塘灣,兩軍夾擊,殺敵數百。余倭向北逃竄,俞大猷率永順兵迎擊,兩軍戰于平望。永順兵斗志旺盛,大敗倭寇。在各路官軍的沉重打擊下,數股倭寇連連失敗,于四月底、五月初紛紛逃往王江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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