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惇被推進去,一眼就看到徐海正在和一個人談笑風生,這個人應該就是王直的使者了。
陳惇打量了一眼這人,這人也警惕地看了過來,他看過來的時候陳惇就忍不住摸摸鼻子,無他,因為顯然這人看著就比自己靠譜多了。
陳惇要是徐海,肯定也選他不選自己,徐海心里估計十分恚怒,以為胡宗憲故意派了個毛頭小伙子羞辱他來了。
而且人家王直的使者不僅十分會說話,話里話外將徐海放在了和王直同等的位置上,說什么“海上素聞將軍威名,莫不周知,我將老船主也常常感嘆,以為將軍年少老成,早建功業,他在您這個年紀,不過才買了第一艘大船,而您已經有大船數百,將士數萬……”
陳惇忽然插嘴道:“你家老船主是不是曾經說過,生子當如徐海啊?”
被搶了話的使者下意識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將軍,”陳惇就對徐海道:“王直這廝想要生個你這樣的兒子。”
這話不太對勁,徐海頓時沉下臉來:“我是他兒子?”
“不,不是……”使者驚呆了:“生子當如孫仲謀,我家老船主是說、后輩英賢……”
“那我還是他的后輩?”徐海瞇起眼睛:“對,我可記著呢,你家老船主倚老賣老,什么時候會把我放在眼里……”
王直是海上霸主,勢力龐大,徐海跟著叔叔依附他的時候,王直對他們算是比較倨傲。尤其是對這個年紀比他小二十歲的徐海,就更加沒有顧忌了,不僅一直以后輩待徐海,而且讓徐海尤其難以忍受的是,王直總喜歡叫他“花和尚”這可不是什么好稱呼,不是說徐海跟那水滸中的花和尚魯智深一樣有勇有謀,而是在拿他當年做和尚卻破戒的事情開玩笑。
當年徐海曾經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法名“普凈”,又稱“明山和尚”,但他可不是好好持戒的僧人,他為了去見王翠翹,出沒于嘉興的妓院之中,成了破戒僧,一度曾經被官府捉住打了二十大板,他再回寺院就被趕了出來,被人恥笑說是“花和尚”。
每當王直肆無忌憚地稱呼這個名號的時候,都會引得眾人哄笑……這讓自尊心強的徐海怎么忍受?最后怪不得要持刀行刺王直呢,顯然是積怨已久,不是一時腦熱。
按照陳惇的分析,徐海一直是渴望自己追上王直甚至超越他的,他內心也是希望王直能夠為當初的狎褻感到后悔,承認自己的地位的,畢竟徐海這幾年的確是發展迅速,也是手下數萬人的一方諸侯了,王直怎么也得客客氣氣他這想法其實王直也知道,所以在派使者來的時候還親自囑咐過,要多夸夸徐海,把徐海拔高到和自己一樣的位置上來。這使者原本也是這么說的,沒想到被陳惇一打岔,反而弄巧成拙背道而馳了。
又被人提起了以前的諢名,什么“花和尚”、“小兒郎”,就算再好的脾氣也會惱,更何況脾氣暴躁、目中無人的徐海呢?
只見徐海拍案而起:“把這家伙給我……剃成光頭!”
使者大叫著被拖了下去,片刻功夫就被死死摁住,剃光了一頭長發,再回來就是一個锃光瓦亮的禿瓢了。
陳惇和這使者被關在了一起,陳惇看他最先從敵視到謾罵,罵得口沫橫飛的時候陳惇就狠狠戳他一下,也不用說什么,只指著他的腦袋淫笑就行了。
果然這使者摸摸自己寸草不生的光頭,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至于嗎,”陳惇就道:“倭寇不都是半瓢嗎?”
“把你剃成光頭,你愿不愿意?!”這使者哭得更傷心了。
“那還真不愿意。”陳惇道:“你是替你家老船主受罪了,聽說你家老船主經常取笑徐海頭頂無毛……”
“他頭頂是真無毛……”這使者郁卒道。
“是不是?”陳惇低聲道:“我懷疑花和尚并不是惹得徐海記仇一輩子的名號,你家老船主可能還有更諢的,比如說,大。”
這使者死死憋住了沒有笑出來,臉都憋紅了。
“現在沒有人聽,”陳惇耳目靈敏,知道外面監聽的小嘍啰這時候正在,就道:“你跟我說說,你家老船主許給徐海什么好處?”
“我憑什么說給你,”這使者警惕道:“你我可是敵人!”
“敵人也要同進退了,徐海脾氣古怪,說不定他誰也不聽,把咱倆都拉出去咔擦了!”陳惇道:“咱倆只好黃泉路上作伴了!”
“誰跟你同赴黃泉?”這使者怒道:“……沒想到官軍也肯同徐海談判了,你說這消息若是被朝廷的御史知道了,他胡宗憲是什么下場?”
“我們這是合理招安。”陳惇道:“有一句話叫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今天你們可以和徐海結為盟友,但明天,也許就馬上反目,相互攻伐。就如同今天你們和我們打得不亦樂乎,但說不定有一天,你我可以握手言和。”
這使者目光浮動,神色變幻,一言不發。
“你們家老船主不是一直想和官軍談開放港口,開放海禁的事情嗎?”陳惇趁熱打鐵道:“這事兒也不是不可以談。”
“真想談的話,早就談了!”使者憤怒道:“官軍都是假借談判之名,其實就是為了引老船主上岸,束手就擒!”
“這還不是因為你們在沿海做得那燒殺搶掠的惡事,官軍才要撲滅?”
“放屁!”這使者大怒道:“你知道什么?我們為什么要朝廷開放海禁?我們為什么要進入沿海縱火,那都是逼不得已!都是被那些海商逼的!”
原來王直雖然在海上一家稱大,但他要做買賣的話,就得跟沿海海商合作,日本這地方物資太匱乏,所有和南洋、西洋交易的商品,必須從中國購買,而從西洋、南洋帶來的商品,也只能往中國銷售。
然而在海禁政策的背景下,誰敢和王直做生意?只有有背景、有靠山的海商敢,但這些人心黑得很,他們知道王直迫切需要這種走私,就故意漫天要價或者以次充好、缺斤短兩,多次損害王直的利益。
陳惇點點頭,心道這我是見過的,當初以沈光德為首的織造商人們,就是這么坑西夷商人的。但王直不是那些西夷商人,他們的利益受到損害也無可奈何,而王直畢竟是有槍有炮的海上霸主,能忍得下這口氣嗎?
“這個也就罷了,老船主要做大生意,不是不能忍,”使者憤憤道:“令人忍無可忍的是,我們相信他們,把從南洋、西洋運來的商品放在他們那里銷售,約好了日期結算。而他們明明把貨物賣出去了大價錢,卻并不結賬付款,不是說產品滯銷,就是說風聲太緊,查禁太嚴。故意拖著,就是不支付我們的貨款。我們好說歹說,他們全都不理會,如果強要的話,他們便會引官軍前來抓我們!”
這些海商要么就是閩浙大族,要么就是背靠著閔浙大族的海商,盤根錯節,對自己的利益守護地非常嚴密,根本不許任何人動搖,而且他們勢力龐大,讓強大如王直者,都根本拿他們無可奈何。很多次王直出于泄憤,便命令手下在沿海燒殺搶掠,但根本無濟于事,只能惹得百姓仇怨,官軍圍剿,而這些海商卻無損于毫毛,更加肆無忌憚。東南倭患的根本原因,就在這些海商身上。
他說的是大實話,王直之所以反復要求開海禁,就是無法忍受原本屬于自己的財富被閩浙海商巧取豪奪。
陳惇道:“你知道嗎,朝廷已經允許蘇州織染局同外商貿易了,也就是說,有識之士已經認識到海禁是倭患的根源,海禁政策正在松動……那么如果朝廷開埠貿易,你們不僅可以同百姓做生意,還能跟官方做生意,不會別無選擇只能跟海商做生意……”
見這使者支起耳朵聽著,陳惇就道:“那這些海商就再沒有驕傲自大的資本了,也沒有渠道獲利了,所以他們會千方百計阻止開海,他們是咱們共同的敵人。你們以前一直害怕這些海商仗著閩浙大族的勢,而閩浙大族又仗著官軍的勢,所以海商和官軍是一伙的……現在我可以代表胡宗憲告訴你,我們打算跟他們不是一伙的,我們打算把這群害群之馬清算掉……”
“你們真的能收拾掉那些大族?”這使者疑問道。
“我需要你們提供名單,”陳惇道:“……和你們做走私生意的所有海商的名單,以及他們背后所依附的大家族的名單。”
“不不不,你在騙我,要是能收拾掉那幫人,”這使者不信道:“當初朱紈也收拾地狠吶……結果他不就被那些人害死了!”
“朱紈就是前車之鑒,我們會以他為鑒的。”陳惇道:“你只需給老船主帶個話,把名單的事情告訴他,看他愿不愿意選擇相信。”
“讓我們相信你們?你們現在在淞滬打得我們焦頭爛額,”使者怒道:“要真有這個想法,為什么不停火談判?”
“你懂個屁,”陳惇噴他:“不能和你們談。”
見使者不明所以一頭霧水,陳惇也不跟他多講,只坐在桌子前細嚼慢咽最后兩個粽子。
胡宗憲打這仗,到底是什么原因
從一開始說的是吸引浙江福建的倭寇,后來人們猜測他是為了和曹邦輔爭權,這兩點都沒有錯。胡宗憲需要一場大仗來確立自己的地位。
但實際上,胡宗憲對總督這個位置勢在必得,他需要更大的權柄,就必須讓朝廷知道倭寇真正的實力。朝廷以為張經不作為,以為張經拖延,以為王江涇大捷很容易獲得,但其實并不是。任何一個坐在總督位置上的人,都必須要以張經為鑒,短期內打不了勝仗就要被殺頭?不,胡宗憲選擇的辦法就是通過一場膠著的、慘烈的戰事告訴朝廷,抗倭是長期的。
朝廷意識到這一點,不僅會加重總督的權力,而且會重新審視他們對待倭寇的政策。
朝廷對待倭寇的政策只有一個,那就是剿滅。因為他們覺得,和倭寇談和談是恥辱,迫于王直的壓力開海更是恥辱。所以官軍只有和倭寇對抗這一條路,但這是沒有出路的。
胡宗憲的方針是“剿撫并用”,但他曾經上疏極言過,卻沒有人聽。
打了淞滬之戰,朝廷就會重新看待他提出的這個辦法了。用這個方法,才能看到抗倭勝利的曙光。
他現在不能和王直談判,要讓朝廷看到剿滅王直需要付出的多大代價,以后提出談判,提出招撫,朝廷才不會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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