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衛所制從根上糜爛就是因為徐鵬舉他們這些勛貴虛報空額、克扣軍餉、占役買閑,八萬人的口糧,其實只有一半的兵,剩下一半被這些勛貴拿走了。到時候皇帝如果真下決心要追查自己的錢花在哪兒了,豈不是抖起塵土揚起灰,把這些人的老底都掀出來了嗎?
徐鵬舉臉色煞白,別說要查這什么空額的事情,查出來還能有他好過其他的勛貴也殃及池魚,怕是恨他入骨了!
沒想到陳惇又壓低了聲音道:“公爺,我們在南京城還聽到了一些很不好的傳言,說是你們勛貴克扣嚴重,你們吃肉就罷了,連口湯都不給底下人留,士兵們早都積怨已久……這一次就是底下人趁著這個機會,故意報復你吶,是真的還是假的?”
徐鵬舉想也不想一口否認:“那沒有,我徐鵬舉別的不會,但花花轎子四人抬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平日里給這些兵衣服鞋襪齊備,過年過節還有多余的賞賜呢。”
徐鵬舉是拿了大錢,卻使些小惠小利,不過士兵們都很簡單,這么點小恩小惠已經足夠他們獻上自己的忠心了。而且徐鵬舉也不是貪到趙文華那個刮地三尺的程度,事實上,從他祖上開始跟著打仗的世兵,戰場上下來有了殘疾,魏國公府也都二話沒說,一直養著,每年光養活他們,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陳惇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徐鵬舉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進了大門之后,身后的士兵抓著他的衣服也想進來,卻被大門阻隔在外那死死盯著他的眼神,那憤恨、絕望的目光,讓他不由得渾身一哆嗦。
他終于明白了陳惇的意思,就算以前士兵卒伍們沒有怨恨,從那一天起,士兵們對他也有了怨恨。
如果這一點怨恨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他們敢怒不敢言那減免軍隊的口糧,讓他們沒有飯吃就是實打實的怨恨了。
徐鵬舉立在那里失魂落魄,就像一根僵硬的木頭。
“公爺,想好了嗎?”陳惇催問道:“可千萬別被人利用,成了他人的替罪羊啊!”
徐鵬舉神色變幻,幾次張口欲言,最后忽然道:“實不相瞞,在欽差到來之前,我一直心存僥幸,因為南京上下都群情激奮,說胡宗憲是這次事件的罪魁禍首。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因為我覺得胡宗憲被追究的話,我的罪責就能逃脫了。當然不僅是我,王公公和張大人的罪責,也能逃脫。”
陳惇道:“所以,這個消息是如何傳出來,主導了輿論風向的呢?”
“蘇州是個好地方,”徐鵬舉忽然道:“你們去過蘇州嗎?”
陳惇道:“我就是蘇州人。”
“那你一定知道蘇州出現了一種讀物,叫報紙,”徐鵬舉道:“薄薄幾頁紙,涵蓋萬千,無所不有。”
陳惇心中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你是說蘇州報刊登了一些……歸罪于胡宗憲的言論?”
“蘇州報沒有,”沒想到徐鵬舉搖頭道:“虎丘報。”
陳惇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感謝公爺的配合。”
兩人告辭而去,穿過花園的時候就見到從外面跳進來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氣哼哼道:“……太仆寺怎么回事,怎么說不借馬就不借了?陸老二腦子進水了嗎?”
“這應該就是徐鵬舉的二兒子徐邦寧了,”陳惇和朱六搖搖頭,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神色:“斗雞走馬的紈绔。”
兩人走出大門,朱六為了方便和他說話,干脆也棄馬上轎。
“看來這案子確有隱情,”陳惇道:“從張時徹、王公公到徐鵬舉,都在遮掩著什么。”
“皇上既然不怪罪胡宗憲,那南京的罪責自然要有人承擔,”朱六道:“這樣看來,徐鵬舉的確是頂罪的最好人選。”
“他不是頂罪,他確實是有大罪,讓他承擔也沒錯,”陳惇道:“他們都是這么想的,徐鵬舉的罪責是最大的,不管怎么樣都要問罪,干脆讓他把所有的罪都擔下來。”
兩人都沒有問倭寇被私自處決的事情,因為他們知道徐鵬舉應該早有措辭,而且理由充分。
“你要去哪兒?”見陳惇趕著馬車換了個方向,朱六問道。
“報社。”陳惇驅趕著馬車走了一刻鐘,在文集報社的招牌下停了下來。
陳惇扔下韁繩就往里面走,里頭地方不大,但印刷排版的獨特“唰唰”聲音和蘇州總部一模一樣,陳惇還沒走幾步就被人攔下了,“您好,請問您找誰?”
陳惇并不答話,繼續往里走,這人見勢不對,大叫道:“有人硬闖報社啦!”
見呼啦啦七八個人冒出來,警惕地瞪著他,陳惇才道:“看來你們南京分社沒有進行傳統教育,我是你們報社的社長,你們的總編是劉玠在哪兒,快讓他出來見我。”
從里面走出來一個穿著灰色長袍的人,他見到陳惇,瞪大了眼睛:“……社長?”
“老劉,”陳惇拍拍他的肩膀:“辛苦辛苦,看來南京的風水也不咋地,你怎么比蘇州時候老了一些。”
劉玠哈哈大笑,然后看著滿屋子不知所措的人:“快來見過社長,你們這些人天天問我社長長什么樣,現在人就在眼前了,怎么都一個個木頭似的,不會說話了?”
這些人這才懷著激動和喜悅的心情一個個圍過來,向陳惇介紹著自己。
陳惇見他們十分年輕,二十多歲,最大的不過也三十出頭,當然不算劉玠這個四十二歲的老頭子,就道:“看來南京分社更有活力,怪不得我看之前從南京發來的稿子,更喜歡抨擊實事,我看你們以后可以獨立辦一份青年報了。”
“這都是您告訴我們的,”一個年輕小伙子激動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接著大家都道:“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可是自從開社到現在,銘記在我們所有人心頭的話。”劉玠道:“時刻不敢忘懷。”
陳惇就道:“這是我當初辦報的初心,但我還提了幾個要求,你們知道嗎?”
“第一,報紙作為輿論前沿,務必小心引導輿論走向……”小伙子張口就來。
“很好,”陳惇盯著他們:“這次南京事件,你們有沒有引導輿論?”
這下群情激奮起來,他們似乎積聚了很大的憤怒,這個名叫王弼周的年輕人更是大叫道:“社長,你不知道,南京的官員,實在是太讓人作嘔了!”
眾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原來自從南京事件發生之后,分社就立刻行動起來,采訪了多名當時在城頭上,以及跟隨魏國公出戰而僥幸存活的士兵,大致還原了當時交戰的真相然而還不等稿子策劃出來,就有人來到了他們報社里,拿著一篇稿子,堂而皇之地讓他們刊登。
“我們一看,”王弼周怒道:“居然是指責總兵官胡宗憲將倭寇放入南直隸的文章,這人就跟我們說,只要把這篇文章刊登在報紙上,他們愿意給我們支付一筆不菲的贊助。”
“如果他是正兒八經投來的稿子,我們肯定考慮刊登,”另一個報社主筆道:“但他們明顯是用錢來跟我們進行交易,這種黑幕我們無法接受!”
陳惇心道冷靜一點,你們還不知道你們的同行,也就是蘇州的周莊風月報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賣頭條”他們跟蘇州的青樓早都達成了合作共贏、互惠互利的關系,老鴇子給自己手下的姐兒買風月頭條,把跟某個大文豪啊、某個權勢要人的緋聞刊登在報紙上,以此博人眼球。說起來陳惇那個郁悶,他還沒教這些人怎么炒作呢,這些人無師自通地已經學會了,而且比自己想象地厲害,他們已經深諳營銷炒作之道,四月份陳惇去北京之前,他還看到風月報的總編王彥開了一個班,專門教授新來的菜鳥營銷的道理,什么“不白不黑,不黑不白,又紅又黑,要紅要黑”的炒作辦法,嚇得陳惇的小心臟,差點沒跳出毛病來。
但風月報是風月報,這種炒作是兩廂情愿的,其他報紙尤其是朝聞報和蘇州報,陳惇不允許這種買賣存在,看來南京的這幫小年輕還是很有道德的,他們牢牢記住了陳惇的話,并對這些妄想用錢來主導輿論的人深惡痛絕。
“我們拒絕了他們,”劉玠道:“但他們不死心,又開了更高的價,最后我們把他們轟了出去……”
“……做得好。”陳惇拍了拍他們。
“可是他們找到了其他報紙!”劉玠憤怒道:“那些小報毫無底線,收了錢然后把胡宗憲罵到該以死謝罪的地步!”
不僅如此,像這種虎丘報得到了南京官員明晃晃的扶持,而他們蘇州報卻被明里暗里打壓,派出去的記者被以莫須有的理由套上枷鎖,關進了大牢里。而報社也被莫名其妙抄撿了一次,卻沒有搜出什么他們想要的東西來這多虧了總主編金奎的指示,他托人從江陰帶來消息,南京事件先不要發聲,保存好真相,等待時機。
他們快速處理了手中大量的稿件,然后排了一版跟政治毫不沾邊的,這才躲過了搜檢。
“你們得到的真相是什么?”陳惇問道。
“……徐鵬舉根本沒有喝醉,這是事后突然傳出來的說法,他帶兵的時候是清醒的。”劉玠道:“而倭寇也不是自行離去,他們應該是提了要求然后得到了滿足才離去的,因為我得到了一個消息,王公公曾下令從城上吊了一根繩子下去,縋上來一個會說漢話的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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