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找了個“四海春”的館子坐了,不多時就上了一桌好菜,陳惇只見這北方的菜系,大都大盤子大碗,看著不說琳瑯滿目,總有一種我把錢吃回來的滿足感。
張四維見他若有所思,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你是江浙人,來北方怕是不習慣吧。”
“吃得上沒什么不習慣的,江浙人不常吃雜碎、肝腸之類的,但我沒問題,”陳惇徒手拿起一個大餅,道:“就是以前一直習慣早上吃一籠灌湯包,在京城沒找到。”
“崇文門外便有一家蘇氏早點的,”張四維笑道:“大師傅就是蘇州本地人。”
“酥皮爛餡的糕點也吃得,硬邦邦的饅頭也啃得,無可無不可,”陳惇也一笑,指著盤中的燒魚,道:“這魚燒得好,江浙反而無此風味。”
兩人聊起來倒是挺投機,作為過來人張四維還向陳惇傳授了一些考試的經驗,比如策試今年是肯定會考的,而且不出所料應該和地震有關,再比如坊間傳出很多考題來,應該沒有一道中的,所以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但看這些流傳出來的考題之外的題,適當地縮小一下范圍。
“若是今春考試得過,你便要和我同在翰林院里供職了,”張四維道:“我如今是七品的編修。”
“聽說翰林院的日子一向清閑,”陳惇露出一個向往的神色:“就是為了以后過這樣的清閑日子,我也得加把勁兒,努力考中啊。”
“難道你考進士就是為了想過翰林院里無所事事的清閑日子?”張四維道。
“還真是,”陳惇點點頭:“想我讀書以來,一向刻苦,沒怎么睡過幾個好覺,若是考中了,便能放下心事,天天睡到日高升。”
“翰林院里睡到日高升的人多,得不到高升的人更多,”張四維就道:“甚至還有正德元年的老進士呢,七十多歲的人了,前天剛剛才引退致仕。”
“這職位國家給的,一輩子的飯碗呢,哪兒是那么容易放下的。”陳惇就道。
“是啊,要不是京察,查出他年紀太大了,他還是愿意繼續供職的,”張四維道:“他可是我們翰林院的榜樣啊。”
陳惇哈哈一笑,正要說話,卻聽外面一陣雞飛狗跳,鞭炮齊鳴,他探頭往窗外一看,只見遠處街道上漸漸行來數十輛大馬車,這種專門拉貨的馬車車身巨大,而且還用油布蓋著,旁邊還有若干押運的人,仿佛車上的東西很金貴似的。
“這是哪兒來的車隊啊?”陳惇就問道。
上菜的店小二剛剛從樓下打聽了消息回來,聞言就道:“工部侍郎趙文華趙大人的車隊。”
“是不是江南的厘金解送回來了?”張四維問道。
“厘金是用大船運回來的,停在通州了,”店小二道:“這肯定是趙侍郎自己的私貨。”
張四維不信道:“趙大人怎么會有這么多私貨?”
“江南人稱他趙文華是不管天在看,只要地無皮,”陳惇一清二楚:“來浙江兩年左右,刮地三尺,像吸血蟲一樣把百姓的血都吸干了。”
他說著就端起一盤醬骨頭扔了下去,頓時吸引了路旁的幾條野狗沖上去搶,驚得馬匹一下子昂首嘶鳴,掙脫了韁繩。
只見一輛馬車倒在地上,油布下面的箱子傾倒在地,滾出滿地的金珠寶貝和閃亮的銀錠來,把兩旁的路人眼睛都看直了,想要伸手去撿,卻被押送的兵丁幾鞭子抽走了。
陳惇將怒火壓回去,就聽張四維問道:“趙侍郎前些日子上疏,說水路功成,零寇將滅,你是浙江人,可知道是否真的像他說的,河清海晏了?”
陳惇就道:“徐海、王直都好端端地,零寇將滅?我進京趕考的時候,王直的義子毛海峰還在臺州試探登陸呢,被俞大猷追擊到海上,這就叫河清海晏?”
張四維點點頭:“我舅舅剛剛調任鎮江兵備副使,來信說倭患很劇烈,十幾個倭寇便是一個團伙,就敢掠城鎮,撲之不滅”
張四維的舅舅是王崇古。
張四維父親,叫做張允齡,一個蒲州豪賈。張四維他親王氏就是王崇古的姐姐。這也就罷了,然而兵部尚書楊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兒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兒,也就是說,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楊博的兒媳婦是張四維的表姐妹,王崇古和楊博是親家。
舅父王崇古善談兵事,張四維受其影響,亦熟知軍事,但他熟悉的是北方對韃靼的軍事,對東南抗倭,并不如陳惇耳聞目見的熟悉。
陳惇就將倭寇的作戰模式之類的說了一通,他說的又清楚又詳細,而且對倭寇情況了如指掌,倒讓張四維刮目相看:“江浙的舉子都像你一樣,能言兵事嗎?”
“我這是紙上談兵,”陳惇搖頭道:“要來實際的,還得依靠江南總督胡宗憲。”
“江南總督連番換了幾個人選,卒定胡宗憲,”張四維就道:“他是否就是平定倭亂的最好人選?我聽說,淞滬之戰便是他急欲立功,拿著整個淞滬之地冒險,最后還讓倭寇打到了南京你們浙江都是怎么看他的?”
“我只能說,趙文華在江南只干了一件好事,那就是推舉胡宗憲。”陳惇道。
時間很快就到了正月底,是會試報名的日子。
春闈不同于秋闈,秋闈是只需在本省省會的貢院報名即可,而春闈是要去去禮部儀制清吏司報名。
禮部分為四個司,祠祭清吏司,掌吉禮、兇禮事務主客清吏司,掌賓禮及接待外賓事務精膳清吏司,掌筵饗廩餼牲牢事務。而儀制清吏司掌儀制,分掌諸禮文、宗封、貢舉、學校之事,也管著會試報名之事。
陳惇以為自己來得早,實際上還是遲了,禮部外頭一條街上到出都是馬車和轎子,堵得水泄不通。經過差役的盤查走進清吏司所在的大院時,才發現考生們已經將大院擠滿了。他想往前走一步都困難,只好乖乖排隊。
排隊什么的是沒有什么素質和禮貌的,因為排隊的時間一久,眾人便都等得腰酸背痛,心浮氣躁起來,后來干脆不排了,因為里頭叫到的考生們都是按照籍貫來,比如叫到了山東省,那要等到山東所有的考生被核驗完畢之后,才輪到其他省的考生,眼看著晚來的人居然比最先等候的人還早進去,眾人不由得怨聲載道起來。
而且這次報名最主要的任務是驗明考生的身份,畢竟考生們來自天南地北,這時候又沒有照片和身份證,這些都需要一一核對,以防替考冒考,速度自然快不起來。
大冬天的,剛過完新年,節日的氣氛還在,連禮部儀制清吏司的窗戶上,都掛了幾個紅彤彤的燈籠,不過這一點紅色可不能給大家帶來暖意,事實上,從早等到晚,沒有叫到名字的學子們幾乎快要凍成了雪人。
滿世界的腦袋中,陳惇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頓時叫道:“云卿,云卿!”
鄒應龍轉過頭來,在推搡中奮力朝著陳惇的方向走來,兩人見面,那是分外歡喜。他們寢室的四個人,都不是一個地方的,王篆是夷陵人,林潤是福建莆田的,鄒應龍是蘭州人,府學結業后,大家各自回到原籍參加鄉試去了,只有王篆考完之后又回到蘇州侍奉王夫子,其他人都是從家鄉趕來京城。
而幸運的是,他們四個人都考中了舉人,在信中鄒應龍只是報了個喜,相約在京城見面,然而陳惇他們在京城等了快一個月了,還沒等到這家伙,只以為他是出了什么事兒,都在擔心他還能不能參加今春的會試了,萬幸這家伙終于在報名的一天趕到了。
但確實是出了事。
“這一回真是波折萬千”鄒應龍從鄉試說起:“鄉試我是搜遺搜出來的,多險啊!名次是倒數第四,讓我是又喜又愧!”
再怎么說也中了,鄒應龍高高興興報了喜,收拾行囊準備赴京,然而就在十二月他走到山西的時候,遇到了大地震,萬幸是他那晚上住在驛站里,震起來的時候在院子里倒洗腳水呢,回頭一看,房屋全垮塌了,他要是晚出來一步,或者早進去一步,那就被壓死在里面了。
即便如此,鄒應龍也被磚石給擊中了頭,砸地頭破血流,昏了半天才醒,之后延醫問藥,養了二十多天的傷,才重新上路,趕來京城。
而且這還不算完,因為在地震中,鄒應龍僥幸沒被砸中,但他的考袋落在了屋子里,被掩埋在廢墟之下,那里頭是報名表、戶籍、考試成績之類的東西,沒了這東西那是考不了的,他便瘋了一樣去挖,一個人沒挖出來,把身上全部的銀兩花出去,雇人給他挖,最后把自己的衣服都當了,才算讓人把他的考袋挖了出來。
這家伙提到這事,簡直是傷心欲落淚:“一路上全是難民,我混在難民隊伍里,跟著他們一路上乞討,還領了官府的救濟粥,才一路混到了京城。”
然后到了京城,卻被攔在了永定門外,鄒應龍差一點真把自己當成了難民,還跟著難民隊伍修筑寺廟去了,最后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個舉子,方才出示了證件,被放進了城里。
陳惇只見他果然是又黑又瘦,額頭上還貼著一塊膏藥,又見他灰心喪氣,目光呆滯,估計他親歷地震,出現了創后應激反應,需要調節一下心理,就好言開導了幾番,總算將他說得略有了神采。
“你這坎坷經歷,都可以寫成一本小說了,”陳惇故意道:“干脆讓人以你為主人公,寫一本趕考奇遇記,估計肯定要賣脫銷。”
鄒應龍搖頭苦笑道:“我算是看透了世事無常,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說沒就沒了,何苦來哉?”
陳惇一聽這可不正常,這是要落了頭發遁入空門的節奏啊,便道:“說沒了就沒了,所以人生短暫又寶貴,要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無限的事業中去,施展抱負,濟世安民,為生民立命啊。”
陳惇將他落在大槐樹底下坐下,拉著他回憶當初私人砥礪文章,相約求取功名的一幕,當初四人同寢,相互投契,還是鄒應龍提出結社,但后來見林潤臉色不對,方才知道在福建那里,十分盛行什么“契兄契弟”,那就是兩個男子性喜龍陽,方才分桃斷袖,結為“兄弟”,眾人一聽頓時心有余悸,紛紛作罷。
不過他們的志向和抱負都不曾改變,那就是面對如今的國事多難,內有奸臣秉政,外有俺答倭寇,生靈涂炭,百姓困頓,書生憂國如焚,誓要還大明朗朗乾坤。
鄒應龍被他幾番開導,總算恢復了心志,不過他倆個光顧著說話,卻沒發現其他考生都紛紛散去了,原來天色已黑,負責報名的小吏讓他們回去,明天早上再過來繼續報名。
五千個報名的考生今天一整天才過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考生白白挨凍了一天,牢騷滿滿。只等到這小吏出來,通知了明天哪些個省份報名,眾人才散去。
陳惇和鄒應龍站起來也準備離去,卻見那小吏詢問考生道:“哪一個是浙江解元陳惇?”
陳惇聽了個清楚,走過去道:“我就是。”
這小吏上下打量他,然后近似于殷勤似的挑開了簾子,道:“進來吧,給你報名。”
陳惇莫名其妙地走進去,心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了另眼相看,而他身后許多學子見此一幕,都暗道這禮部的官員也捧高踩低,給浙江的魁首開后門。
陳惇進到屋里,卻發現屋子里只有這一個小吏負責報名和記錄,而這小吏一臉的羨慕:“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了,據說浙江鄉試頭名陳惇文章了得,人物非凡,今日一見,果然不尋常啊。”
陳惇嘴上謙虛,心中卻思來想去,暗道自己莫不是入了哪個禮部官員的眼睛,趕在考前拉攏?這也不應該啊,因為這種拉攏也沒用,徐階是今科座師,他的關系要比任何一種關系親密。他又一想這禮部從上到下,從尚書吳山到眼前這小吏,他是統統都不認識。
這小吏與他親切了幾句,就道:“把文書給我吧。”
他的戶籍、學籍、鄉試成績等一系列會試報名材料都裝在袋子里,交給了這小吏。這小吏掏出文件,一份份仔細看了起來,似乎在認真核查。
“哎呀,這縣試、府試、院試、鄉試聯捷,”這小吏將蠟燭移近了,沒口子夸贊道:“小三元之上又添大四喜,當真是極為難得,極為難得啊!”
他這樣夸贊,讓陳惇不好意思起來,謙虛了幾句,卻忽然見到那蠟燭的火苗似乎馬上就要舔舐到了文書,不由得一驚,伸手將燭臺推遠了,“小心火燭啊。”
這小吏尷尬一笑,搓了搓手,卻忽然道:“煩請解元郎站起來,我比對比對樣貌。”
陳惇依言站了起來,這小吏就道:“身高七尺,身材修長解元郎轉過身去。”
陳惇轉過身,只聽微微的窸窣聲后,空氣中忽然彌散了一股灼燒的味道,陳惇感覺不對,登時回頭,卻見這小吏大呼小叫起來:“哎呦,燒著了,燒著了!”
陳惇一把抓過來,幾頁薄薄的紙張已經在細小而明亮的火焰中燃為了灰燼,看著飄落在地上的黑灰,這小吏也露出了哭喪的神色,道:“都是我不好,剛才解元郎還提醒我呢,我卻沒有注意這可怎么辦?”
陳惇檢查剩余的資料,見他的戶籍還在,燒去的是縣試和鄉試的考試成績,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抬頭卻冷笑道:“你燒掉了我的成績,你說怎么辦?”
這小吏連連道歉,似乎很是誠懇。陳惇就道:“既然你已經看過了我的成績,文書什么的都核驗無誤,那就趕快給我報上名,這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這小吏卻把頭搖地像撥浪鼓似的:“不行啊報名資料缺一不可,就算我這里讓你過,考試的時候也要復查,查出你資料不全,咱們都得完。”
陳惇就道:“那你說怎么辦?”
這小吏眼珠子一轉,道:“你缺的就是考試成績,你只要讓會稽縣和杭州重新給你抄錄一份,再到我這里來報名,這樣手續都全了,就沒有問題。”
“讓會稽和杭州的官衙給我重新抄一份?”陳惇嘲諷道:“這法子可真是好啊。”
這年頭交通不便,雖然有大運河水運便利,但從北京去紹興,一來一回也得一個多月。這還是在一切順利的前提下,如果途中再遇到其他事情耽擱呢?再說,大明的官府辦事拖沓,就算你順利地將所有的文件都準備妥當,也難保其他地方不會出現問題,算來算去,這個春闈也不用參加了。
陳惇也不跟他虛與委蛇,將剩下的考試資料收好,看了一眼門背后的號牌,大踏步地離開了。
看著陳惇的背影,小吏便收起了懊悔不跌的神色,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小三元,大四喜?可惜啊可惜,任你經綸滿腹,大名鼎鼎,偏偏不能出頭怪誰呢?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小閣老要治你,我能有什么法子,下一次你就知道,做人還是低調一點,韜光養晦地好還不知道你有沒有下一次呢?想我也是舉人出身,讀書種子,卻要做這種違心之事,慚愧,慚愧!”
從禮部出來之后,陳惇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大院子,心道便是文征明和仇英的丹青妙手,也勾畫不出如此險惡致命的陰謀!他難道看不出這小吏分明是存心燒毀資料,故意阻攔他考試的嗎?至于受誰的指使,且看他得罪了誰就知道,不管是胡士彥還是他爹胡植,亦或是嚴世蕃,他們都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嚴黨!攪擾天下民不聊生、臭名昭著的嚴黨!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真以為這天下是你嚴黨一家獨大嗎?
要說這丟失資料的確很難搞,他們的目的就是讓陳惇提前喪失考試資格,否則他一旦進了考場,他們便做不了手腳了,這也就說明了,今科的會試他們的確是插不了手的,這讓陳惇略略放下了一顆心,因為閱卷的事情是他控制不了的,如果嚴黨在閱卷上搞陰謀手段,他還真無計可施,如今他可以不必擔心考試和閱卷的公正了。
陳惇借著商鋪的燈火,憑記憶走到了一處地方,位于京城西南角落,獄神廟附近的錦衣衛詔獄,此時大們前也懸掛著兩盞燈籠,只不過分明是白色的,像是報喪一般,幽幽的燈火如同鬼火一般。
此時的陸炳正在桌前閱讀著錦衣衛一年的要案卷宗,而坐在他下首的,不是十三太保,而是被他千方百計搶來,哦不是,是請來錦衣衛共事的沈煉沈青霞。
要說這沈煉因為自己坦蕩無私的名聲被陸炳看中,之后又以高尚的人品征服了陸炳,直讓陸炳視他為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錦衣衛大小事務便都與他相商,真叫一個推心置腹。而沈煉也以不放棄這個施加影響的機會,經常勸說陸炳行寬獄,保全了不少官員。
卻見陸炳完全不是人前那樣威嚴的模樣,反而一邊抓耳撓腮,絞盡腦汁說著些輕松的事情,一邊偷眼打量著沈煉,明顯是要打破這冰冰冷冷的氣氛,然而一旁的沈煉還是黑著一張臉,看都不看他。
原來三個月前,兩人因為一件事出現了分歧,甜甜蜜蜜的關系頓時降到冰點,這一段冷戰期里,沈煉可是一句話都不同他說,最后還是陸炳忍不住了,想方設法來緩和。
看到自己又做了半天無用功,沈煉仿若未聞,還臭屁著一張臉,陸炳不由得泄氣道:“不就是一個楊繼盛嗎,我詔獄里關了多少因言得罪的人,拉出去咔擦的時候,也沒見你如此憤慨!”
“我是因為楊繼盛嗎?”沈煉也怒道:“我是因為你又一次跟嚴黨退讓,幫著他迫害忠臣!難道夏言的事情,沒有讓你感到半分的愧疚,你還要幫著他們,繼續為惡嗎?”
提到夏言,這讓陸炳神色一變,這本是他的逆鱗,若是別人提到了,那肯定要被他弄死,然而換做了沈煉,陸炳是滿腔的怒火也發布出來。
在手下面前官威極重的陸炳此時卻像個老頭一樣在原地轉了個圈,才苦惱道:“這事跟夏言的事情,能比嗎?要說我陸炳這輩子算是栽在夏言身上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俯仰之間,到底有愧。可他當初用御史彈劾我,要拿我論罪,我為了保全自己,不得已才幫助了嚴嵩,誰知道嚴嵩心狠手黑,要把人往死里弄,說如果不弄死他,將來皇帝改了主意,死的人就是我,你讓我怎么辦?”
要說陸炳跟嚴嵩、夏言的關系,那真是一筆糊涂賬,剪不斷理還亂。
當年陸炳因為救駕而驟然顯貴,因費盡心思同閣臣夏言、嚴嵩相交,而得其歡,以故日益顯赫,陸炳那時候年輕,任用惡吏為爪牙,著實干了一些壞事,他那個時候急于收攏錦衣衛上下的心,因故很是放縱他們,最終惹得首輔夏言不滿,等到御史彈劾陸炳的時候,他就立刻草擬旨意,要將陸炳繩之以法。
雖然陸炳已經是權勢滔天的錦衣衛指揮使了,但要扳倒他的人是首輔,又不是阿貓阿狗,陸炳有什么辦法?他在驚慌失措間,只好帶了銀子上門求情。
不過夏言怎么會吃他的賄買,急得陸炳痛哭流涕,長跪求饒,才讓夏言放過了他,然而陸炳因此銜恨在心,而他的的罪證還都在夏言手上,他是一日拿不回證據,就一日不得安寢。
這時候嚴世蕃帶著禮物來見他,告訴他夏言其實根本沒有收集到他的證據,他這么做就是要讓陸炳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自認其非,目的是為了狠狠打擊錦衣衛的囂張氣焰,替那些因為大禮、大獄案被錦衣衛逮治的文官們出氣報仇。
要說本朝文官最痛恨的對象,那真是非錦衣衛莫屬了。作為皇帝刺探四方情報,同時整治文官的工具,錦衣衛的詔獄那真是特為文官們而設,不知道有多少官員進去以后就再也沒出來,文官們對錦衣衛可真是恨之欲死了。
而嘉靖一朝伊始,兩件大案,大禮、大獄,前者皇帝任用錦衣衛廷杖官員,后者用錦衣衛拷掠官員,錦衣衛的勢力,已經大到一個極點,等到夏言上來,就下定決心要打擊錦衣衛的囂張氣焰,替文官張目了。
這一點和張璁當初打擊太監勢力是一樣的道理,當初張璁是看到宦官在正德一朝已經勢力滔天,到了危害國祚的地步了,便不動聲色奏請清理皇莊、皇店,得到嘉靖帝支持的張璁風卷殘云一般拔除了宦官在各地的莊園,被打擊地暈頭轉向的宦官們如喪家之犬一般回到宮中,見到張璁都伏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想當初劉瑾勢大的時候,百官見到劉瑾都是要跪的,甚至宰相也不敢鈞禮,到了張璁手上,宦官們終于知道了宰相的尊貴。
而夏言也打算狠狠整治錦衣衛的頭子,讓錦衣衛不敢再囂張聽到這里的陸炳更是大為惱恨,原來夏言是要拿他作伐,故意讓他出丑,在嚴世蕃的挑唆下,陸炳對夏言是越發仇恨,只等到嚴嵩找到機會扳倒了支持復套的三邊總督曾銑,然后陸炳推波助瀾,告發曾銑和夏言結交,廷臣和邊將相交是大忌,最終引得皇帝大怒,夏言得罪身死。
陸炳以為自己報了大仇,然而他查抄夏言家里的時候,才發現那被鎖在箱子里的罪證,原來夏言的確是掌握了他的證據,卻因為他痛哭流涕發誓再也不作惡,然后就相信了他,將這份罪證藏匿了起來,沒有告發。
陸炳這才知道嚴世蕃騙了他,但他已經上了他們的賊船,而且實打實參與了迫害夏言的過程,這個罪名,他是永遠洗不脫了。
這是陸炳難以擺脫的心結。
陸炳雖然自認為不是個好人,但也不是嚴世蕃那種壞到骨子里的王八蛋。他在這件事上虧了心,而且吃了教訓,對著嚴嵩父子,是表面上恭恭敬敬,曲意奉承,實則離心離德,恨不能與他們劃清界限,甚至還盼望著有人能將嚴嵩父子倆擊垮但他又不能真的坐視嚴黨完蛋,因為嚴黨一玩,他陸炳和嚴黨當初交通關說的一切,也要被曝出來,如何密謀籌劃構陷夏言他也不能幸免。
可憐陸大都督,人前尊貴,人后受罪,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夢見夏言言向自己索命,無時不刻提醒著他是如何幫助嚴嵩作惡,如何構陷忠良的,多年來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幕幕,都覺得錐心刺骨,無地自容。
要說陸炳以前還不知道良知為何物,如今反而被一日日的自責生生磨出了良心來,而沈煉也正是看到了他這一點,才多次勸說他和嚴嵩劃清界限,不要為虎作倀。
“你就是嚴嵩的幫兇,幫他掃除異己,”沈煉道:“你不僅幫他殺死了夏言,還殺死了楊繼盛!”
“楊繼盛明明是秋審判定的棄市,”陸炳無奈道:“嚴世蕃拿著皇上的詔書,將人從錦衣衛提走了,提到了刑部大牢里,難道我能抗旨嗎?”
且說楊繼盛此人,那真是千古一忠臣,在眾人趨炎仇鸞的時候,他上本彈劾仇鸞罪狀,卻被貶官落職,等到仇鸞身死被誅戮,他卻發現朝中最大的奸臣不是仇鸞,而是嚴嵩,于是嘉靖三十二年上了一本請誅賊臣疏,歷數嚴嵩“十大罪”和“五大奸”,此疏一出,天下震動。群情民意,頓時洶洶!
“臣孤直罪臣,蒙天地恩,超擢不次。夙夜祗懼,思圖報稱,蓋未有急于請誅賊臣者也。方今外賊惟俺答,內賊惟嚴嵩,未有內賊不去,而可除外賊者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仇鸞既然身死,楊繼盛“一歲四遷”,因為他最先揭發仇鸞的罪狀,一年之內,官升四次,而他認為自己“無以圖報”,面對著嚴黨的倒行逆施,他懷著滿腔的悲憤,義無反顧地草疏彈劾嚴嵩,不為私仇,只為公憤!
面對楊繼盛的彈劾,嚴嵩恨得咬牙切齒,因為對著這個人,他無法市恩,他無法收買,他無法動搖!而他的品德無比高尚,完美無缺,幾乎沒有一件錯處!就在嚴嵩無計可施,惶恐不安的時候,還是嚴世蕃找到了那本奏疏里的疏漏,抓住了奏疏中的或問二王,令其面陳嵩惡這句話,誣陷楊繼盛與裕王、景王串通,頓時惹得嘉靖帝大怒,二話不說將人投進了錦衣衛詔獄中。
嚴嵩是松了口氣了,但徐階卻坐臥不安。因為楊繼盛丁未科出身,是他的學生。于情于理,徐階必須伸手搭救,所以徐階就親自找到陸炳,請他保全楊繼盛。
對徐階這個人,陸炳的態度很捉摸不透,他跟徐階的關系并不親近,雖然大家常在西苑侍奉修玄,但見了面也就是互相致意,交情是不冷不熱。
這一點讓沈煉也覺得奇怪,若說陸炳對嚴嵩不滿,那就更應該結交徐階,難道他還害怕嚴嵩不高興不成?他跟李默以師生相稱,而李默是嚴黨最大的對頭,嚴嵩都對陸炳無可奈何,那徐階又有什么不能結交的呢?
然而陸炳在徐階這里,是一改親近朝臣的做法,個中原因,陸炳卻不愿解釋。當然,沈煉覺得也有可能是因為徐階的老師是夏言,陸炳難以面對他,可當時夏言問罪,徐階可是一句話都沒有為自己的老師說。
不管怎么說,既然徐階求得到了他面前,陸炳還是接受了這個請托。畢竟錦衣衛詔獄中,可有不少這樣因言獲罪的言官,最長的從嘉靖三年開始,一直坐了三十年牢還不能得到釋放。嘉靖帝杖責言官之后,如果杖死了就罷了,杖不死那就統統關到詔獄里,然后派人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把他們說了什么話都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嘉靖帝就是有這種獨特的“覘視群臣”的癖好。
要說陸炳以為這位楊繼盛和其他人沒什么不同,要么就是愚頑的直臣,要么就是沽名釣譽的人,然而有一天他在靜室中卻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只見楊繼盛摔碎瓷碗,手拿碎片割大腿上的腐肉。肉被割盡,筋掛膜,他又用手截去。為他持燈的獄卒顫抖欲墜,楊繼盛卻意氣自如。
原以為關云長刮骨療毒是杜撰的,現在看來真有這種硬漢,深受震動的陸炳覺得這個人是真的忠臣義士,于是給他換了牢房,還允許家人探監,還找大夫給他治療。
原以為這牢做他個十年八年的,卻沒想到很快嚴世蕃就手持內閣草擬的旨意,將人從他的錦衣衛調走,轉去了刑部大牢。
因為人是被陸炳放走的,沈煉就恨他沒有跟嚴世蕃據理力爭,怒他沒有盡力保全,但陸炳也很無奈,因為這是皇帝的意思,早在秋審的大辟名單上陸炳就見到了楊繼盛的名字,皇帝下定決心,陸炳也無力回天。
沈煉要將這楊繼盛之死遷怒在陸炳身上,陸炳只好苦笑,不做辯解。
“你就是幫兇跑不了,”沈煉給他下了評語,道:“你要是再幫他,別說是保全身后的名聲,現在就要徹底完了。”
陸炳無奈道:“夏言的事情,就別抓住不放了。我現在亡羊補牢,卻已經太晚,自從被嚴世蕃拉下水,我是自暴自棄,與他早已經瓜葛不清,在別人眼里,我也是嚴黨。你要讓我跟他們劃清界限,有幾個人相信呢?別看我錦衣衛權勢通天,但若是和他們撕破臉皮,其實根本斗不過他們。”
“如今李默李大人主持京察,”沈煉拍案而起,道:“你們師生同心協力,難道還斗不過嚴嵩?”
“就憑嚴世蕃那手揣測帝意,翻云覆雨的本事,連楊繼盛這樣的完人都能挑出過錯來,我就根本斗不了,我的罪狀可多著呢。”陸炳自嘲道:“你說我的老師主持京察,的確是皇上想要殺一殺嚴黨的勢力,然而你知道嗎,趙文華從江南回來,上奏河清海晏,歸功于嚴嵩籌劃定計,皇帝就又不忍心對他下手了。”
“河清海晏?”沈煉大怒道:“真相分明是他在江南撈夠了銀子,害怕久不還京會漸漸失去皇帝的寵幸,要趕在嚴嵩大壽之前,給他兒子送上孝敬!”
這四句話簡直神了,道盡趙文華的所有目的。
趙文華去東南說是祭海,其實是監察倭情,在他的連番搬弄之下,皇帝一連罷斥了幾個江南總督,最后總算換上投效了嚴黨胡宗憲,這就遂了趙文華之意,而他在江南斂財,刮地三尺,又借著厘金的東風,貪污不知道多少銀子,本來還想在東南繼續作威作福,猖狂恣意,卻被胡宗憲提醒他是身負使命的朝官,不能久留江南,這句話提醒了趙文華,他害怕自己長久在外,會被皇帝漸漸遺忘,要是再有言官御史成績參奏他,那就玩砸了。
于是趙文華上奏“河清海晏,水陸功成”,嘉靖帝果然大喜,宣他還朝,他便帶著自己在江南搜刮的金銀財寶,打點行囊,張揚拉風地回到了京城。當然他最先要拜見的肯定是義父嚴嵩,拍胸脯表忠心保證他絕不會背叛嚴黨,當然他想背叛也叛不了,因為他就是嚴黨骨干,根本指摘不了,此時只能同舟共濟,把眼前這劫難度過再說。
“既然真相是江南倭患依舊熾烈,”沈煉就道:“都督你應該立刻將真相稟明皇上,讓皇上治趙文華欺誕之罪!”
“這個不用我說,”陸炳道:“胡宗憲自淞滬之捷后,沾沾自喜,用兵輕率,自建大營,以為是唐朝開府的大元帥,我看他遲早要吃一場虧,等到江南的敗報傳來,趙文華的謊言就不攻自破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敲門道:“都督,那小子來了。”
沈煉疑惑道:“哪個小子?”
卻見這名校尉擠眉弄眼,陸炳拉下了臉來:“深更半夜,他來干什么?”
沈煉想了好一會,才恍然道:“原來是那小子,聽說他如今風頭盛地很,浙江頭名解元啊,還是個大四喜,看來都督慧眼識才,當初可不就有意收攏他來錦衣衛嗎。”
陸炳黑臉道:“心性不定,放在我錦衣衛里,豈不是要擾得我錦衣衛上下不安?”
陳惇走進后堂,就見燈下兩人相對而坐,沒有一個理會他的。
“小子拜見大都督,拜見青霞先生。”陳惇有求于人,禮數那自然整整齊齊地。
“怎么,半夜是不是又做了一個什么異夢,夢到金甲神人來了我錦衣衛詔獄,”陸炳哼了一聲,道:“你倒是看看有沒有人再信你的鬼話。”
“您錦衣衛是鬼神辟易的地方,您就是真神,哪兒還有其他什么金甲神人,”陳惇摸了摸鼻子:“我編那夢,還不是為了外頭流離失所的難民們。”
“少在這兒花言巧語,”陸炳道:“你半夜三更跑過來,什么事情見不得人?”
陳惇嘆了口氣:“我不考了,我要回紹興。”
沈煉皺起眉頭:“你小子莫不是在說夢話,什么不考了?”
“我的考試資料被人蓄意燒了,”陳惇一屁股坐下來,“多狠毒的辦法,多惡毒的居心啊。”
陸炳聽完事情,反而笑道:“你小子不是智慮周全嗎?能在你眼皮底下做成這手腳,你還好意思到我這里來哭訴?”
“這話怎么說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陳惇拍著大腿道:“我還真沒想過他們會這樣明目張膽地做手腳,防不勝防啊,這回我可長了記性了。”
卻見沈煉怒道:“原以為京察就夠讓他們手忙腳亂了,沒想到還能騰出功夫來搞這種算計!”
往年大比之前,嚴世蕃都會在江西會館約見江西的舉子們,提前拉攏,許以富貴,自然有人紛紛依附,這當中買賣字眼的事情,其實人所共知,只不過證據卻不明,所以抓不到把柄。而這一次因為丙辰京察,嚴黨勢力大減,嚴世蕃也沒有宴請舉子,也不曾囑買士子,原以為是他們自顧不暇,知道畏懼了,卻沒想到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擇手段,陰謀害人。
“看來他們的確是把你視為今年會試的最大威脅啊。”陸炳就道。
“可不是嘛,”陳惇昂首意氣道:“我這次要是不中個五元回來,還真對不起他們這番苦心積慮的算計!”
“說得容易,”陸炳罵道:“大話撂下了,你以為五元是探囊取物這般容易?”
陳惇故意道:“探囊取物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手到擒來,十拿九穩,唾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甕中捉鱉?”
“甕中捉鱉是個什么東西?”沈煉被他的無賴氣笑了。
“青霞先生博學多聞,難道不知道古代的大鱉,就是鰲,”陳惇道:“我這叫獨占鰲頭!”
陸炳揮手把他轟了出去,道:“滾滾滾,別在我眼前礙眼。”
陳惇心下一松,知道這事兒陸炳是打算出手了,走到門口卻聽陸炳道:“把你的考袋留下。”
“得嘞,”陳惇涎著臉皮道:“謝過都督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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