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歲的年紀(jì)，爵封縣公。
不僅是對(duì)李素，對(duì)整個(gè)天下來都是一個(gè)非常震撼的消息，李素到現(xiàn)在還有些懵，使勁眨眼睛，似乎在確認(rèn)自己是不是做夢(mèng)。
大唐的爵位不是大白菜，尤其是近年鼎定天下后，李世民已有意無意削減爵位，功臣之后襲爵，往往是降爵一級(jí)，后代若沒有再立功績，那么爵位一代傳一代，一代比一代低，直至最后完削除。
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李世民破天荒新封一個(gè)縣公，委實(shí)出人意料。
晉爵自然是好事，光宗耀祖，子孫蔭恩，若李素沒有一絲興奮的情緒，未免有些矯情了，實(shí)話，內(nèi)心里還是很高興的，人的天性都是往上攀登，誰不想日子過得好一點(diǎn)，身份地位高一點(diǎn)？
可是高興的勁頭很快就過去，李素想到的是日后的麻煩。
二十多歲的縣公啊，開歷朝歷代之先河，再怎么不要臉的覺得自己確實(shí)是古往今來第一棟梁，可是如此年輕便封了縣公，還是有些過了，李素原以為自己少得等到三十多歲以后再封公呢。
若是封縣公的消息傳出去，朝中那么多大臣，程咬金李績這些武將自然是沒意見的，可是保不住別人心中暗暗生嫉，背后中傷，甚至挑起一些是非，畢竟大唐貞觀的朝堂里，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啊。
“陛下，呃，臣德不高望不重，如此年紀(jì)賜封縣公，是不是……呃，那啥，臣連后嗣都沒有呢。”李素心翼翼地試探道。
李世民嗤笑：“你也知道自己德不高望不重？朕賜你的爵位，是因?yàn)槟阌泄Γc你有沒有后嗣有關(guān)系嗎？這是你該得的，放心領(lǐng)著。”
李素看著李世民七分醉意的臉龐，再次心翼翼道：“陛下，您是不是……醉了？您想想清楚啊，若是您酒醒后現(xiàn)自己后悔了，再下旨收回爵位，臣的面子可就掉地上撿不起來了……”
李世民瞪起了眼：“放肆！朕金口玉言，話出如鼎，豈有收回之理？當(dāng)朕是什么人了？”
“臣失言，陛下恕罪。”
李世民冷冷一哼：“這些年朕恕你的罪恕得夠多了，若真凡事跟你計(jì)較，朕的陽壽少得短十年……”
李素一驚，額頭頓時(shí)冒了汗，這句話……似乎另有所指啊，可是不管自己怎么琢磨，還是琢磨不出話里的真實(shí)意思。
“不至于，不至于……陛下定能活一萬歲。”李素咧嘴干笑。
“封爵的事就這么定了……”李世民淡淡瞥他一眼，端杯又飲了一口酒，道：“這些年你為大唐立下那么多功勞，朕因你年紀(jì)太輕，性子不穩(wěn)，一直壓著你的升賞，如今差不多也夠了，真臘稻種一事，你確實(shí)立下一樁大功勞，大唐社稷因稻種而更鞏固了，封你一個(gè)縣公亦在情理之武不會(huì)多什么。”
李素神情露出猶豫之色，李世民眼尖現(xiàn)了，不由哼了一聲，道：“有什么話就直，朕是那種堵人嘴的皇帝嗎？”
李素想了想，忽然起身朝他行了一禮，道：“陛下恕罪，臣有一個(gè)不情之請(qǐng)……”
“。”
“臣愿以爵位，換亡母一個(gè)身份。”
李世民蹙眉：“哦？子正何出此言？”
李素抿了抿唇，道：“臣有大罪，當(dāng)年母親亡故，臣的父親不識(shí)朝廷禮制，在亡母墳前擅立了一對(duì)石馬，此為郡公陵葬之制，臣犯下了逾制之罪……”
李世民點(diǎn)點(diǎn)頭：“平民之身而設(shè)石馬，確實(shí)逾制了，不過這與你無關(guān)，當(dāng)年你還只是稚澀幼兒，朕不罪也。其實(shí)，你既知逾制，為何不偷偷將那對(duì)石馬撤去？事情不大，撤去后朕睜只眼閉只眼就這么過去了。”
李素肅然道：“既然父親立了石馬，臣便不打算撤去了，臣愿拿自己所立的功勞和爵位，來換亡母一個(gè)堂堂正正立石馬的身份，以慰亡母在天之靈，臣一番孝心，還請(qǐng)陛下成。”
李世民冷笑：“你把朕賜的爵位當(dāng)成什么了？可以換來換去的貨物了嗎？你的亡母逾制就是逾制，你封爵就是封爵，兩件事毫不相干，拿爵位換亡母身份，如此荒唐的念頭也就你能想得出來！”
李素不慌不忙拱手：“臣嘗聞‘圣明天子以孝治天下’，陛下若玉成此事，千古之后平添一段佳話，陛下為何不允？”
李世民一呆，接著大笑：“拿《孝經(jīng)》里的話堵朕是吧？朕若不答應(yīng)，千古以后是不是成了阻撓臣子孝心的昏君？”
“臣斷不敢有此念，只是為人子者，騰達(dá)而不知蔭親，是為不孝，臣有何面目安享榮華？”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頷道：“罷了，朕便成你這片孝心吧，追封令堂李氏為秦國夫人，按大唐禮制，只有文武一品朝臣之母或妻才能封國夫人，你爵封縣公也只是從二品，尚嫌不夠，今日朕算為你破例了，還有，既然你封了縣公，你家夫人的誥命也升為二品吧，至于你父親……”
李素急忙道：“臣代家父和妻謝陛下隆恩，只是家父性子淡泊，不喜官祿，還請(qǐng)陛下勿以為念，家父身體康健，有臣在他膝前奉養(yǎng)天年也就夠了。”
原李素便不太愿意晉爵，現(xiàn)在李世民的意思似乎連李道正都順便封個(gè)什么，那時(shí)一門雙爵，未免樹大招風(fēng)，給李家惹來更大的非議，況且以李道正的性子，可以肯定他必然不愿領(lǐng)受什么官爵，李素索性代他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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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爵的事就這樣定下，李素心情也好了許多。
心情好不是因?yàn)樽约簳x爵，而是終于為亡母做了一點(diǎn)事，那位從未謀面，卻賜予了自己生命的母親，李素為她做的這些身后事，也只能聊補(bǔ)不能盡孝的遺憾于萬一了。
正事差不多聊完，李素見李世民又端起了杯自酌自飲，于是起身告退。
李世民今日的心情果真不好，聞言只是揮了揮手，算是回應(yīng)。
李素默默退出大殿，退到殿門口時(shí)，見李世民孤獨(dú)蕭然的模樣，李素心中一動(dòng)，不由覺得他有些可憐。
沒錯(cuò)，手握日月，執(zhí)掌天下的帝王，在李素的眼里只是一個(gè)可憐的人，他的一生里，只剩下權(quán)力是完屬于自己的了。
費(fèi)盡心力當(dāng)上皇帝，得到的和失去的所有一切，他，有沒有衡量過值還是不值？
或許，他的心里如今只剩下了利與弊，不再需要思考值不值的問題，那顆心歷經(jīng)鮮血和背叛的淬煉，早已麻木了。
如今，他獨(dú)自一人坐在空曠清冷的大殿里，默默自酌，心里是何滋味？當(dāng)年的君臣，父子，還有幾人能心無芥蒂地與他坐在一起對(duì)飲狂歌？
天地一人，竟是如此寂寞。
李素即將跨出殿門的腳不知為何又收了回來。
他仍不太喜歡李世民，因?yàn)榈弁跤肋h(yuǎn)是高高在上的，李素討厭仰望別人的感覺。
可是，他并不介意與一位孤獨(dú)的老人喝幾杯酒。
停步，收腿，轉(zhuǎn)身，李素望向李世民。
“陛下，臣……還想與您同飲幾杯。”
李世民一愣，猛然抬頭盯著他，良久，展顏一笑。
“來人，賜與朕對(duì)坐，上好酒好菜！”
這是李世民的回答，這一霎，李世民像一位獨(dú)處深山的寂寞山客，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位路過的客人。
再次坐下，待遇大不相同，李素面前的矮桌已擺到李世民的對(duì)面，君臣二人僅隔咫尺，相視而笑。
李素先端起了酒盞，齊眉相敬。
“臣為陛下壽，為大唐江山萬年壽，飲勝。”
這次李素沒有偷奸耍滑，酒盞一飲而盡，烈酒入喉，腹中仿佛著了火一般，難受中透著幾分火辣辣的舒坦。
李世民大笑，隨即也一飲而盡。
“這酒，此刻才喝出一點(diǎn)味道，妙哉！”李世民笑著脫口贊道。
李素笑道：“臣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家釀的酒竟然如此美味。”
李世民擱下酒盞，嘆了口氣，神情索然道：“沒想到能陪朕飲酒者，不是我的兒女，而是你。”
李素也擱下酒盞，試探著問道：“陛下神情抑郁，是否有憂事縈懷？”
李世民搖搖頭：“朕的大唐，四海靖平，萬邦朝賀，縱有微瑕，亦不足掛懷，何憂之有？”
若換了別人，李素肯定沒好話了，所以，今天搞得這么憂傷其實(shí)就是為賦新詞強(qiáng)愁？翻譯成白話，就是矯情，作。
當(dāng)然，打死李素也不敢跟李世民這么，于是只好換了一句干巴巴的前世萬金油安慰。
“陛下，做人呢，最重要的是開心……”
李世民卻并不吃這一套，聞言冷冷道：“沒話就給朕閉嘴，好好喝你的酒，別這些廢話。”
李素干笑。
李世民喟然而嘆，低沉地道：“已是貞觀十八年了，朕登基也十生的心血，傾注在這片社稷里，為了大唐，朕付出實(shí)在太多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陛下的付出是有價(jià)值的，至少大唐在陛下的治下來強(qiáng)盛，百姓來富足，江山也來穩(wěn)固，陛下做到了許多前人做不到的事，憑這些，陛下足可傲視于古往今來的帝王了。”
李世民笑了笑：“你倒懂得安慰人，不錯(cuò)，朕的一生做得最專注的事，便是治理這座江山，如今喜見江山強(qiáng)盛，朕于愿足矣。”
李素笑道：“所以，陛下今日就算飲酒，這酒也不該是悶酒，而是慶功酒，為酬自己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fèi)，為謝自己創(chuàng)下如此盛世，使得百姓安居樂業(yè)，陛下當(dāng)可浮一大白。”
李世民大笑：“古往今來的帝王，誰能比朕出色？朕可當(dāng)仁不讓矣，不錯(cuò)，當(dāng)浮一大白！”
完李世民端杯，一飲而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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