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西堡,朱家。rg
低矮的土屋里,早間方填了柴草的土炕升騰著熱度,將夜雪帶來的濃寒阻攔在那堪堪三尺的門前。
朱老漢接連不止的呻吟,讓守在炕邊的朱阿明一陣心煩意亂。
幾天以來,朱阿明可算是吃盡了沒有婆娘的苦頭。
朱老漢夫婦盡管這些年恨不能將心都掏給朱阿亮,可是嬌生慣養的東西終究不當大用。在這矮破的屋子里欣賞了兩個時辰朱老漢的叫喚,便溜出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吃喝玩樂了。
沒辦法,老兩口算是吃定了朱阿明好面子的性格,老婦人僅僅在大門外哭嚎了兩嗓子,正要去牛鞍堡找沈桂的朱阿明便乖乖當起了炕前孝子。
只是,這孝子當得,硬是讓朱阿明覺得膈應。
端屎倒尿也就不了,還得忍著朱老頭時不時的辱罵。似乎這些年朱阿明兩口子分開來過,一時間都成了夫妻兩個的過錯。
這些朱阿明也忍了。反正在這老兩口面前裝聾作啞,也成了他這么多年來能好好過日子的基功。
然而事情還并非這么簡單。
農家臘月,飲食都從農忙的三頓變成了兩頓。大抵起的也晚,早間巳時初才會起來吃早飯,午后申時末吃晚飯。雷打不動的時間,是多少年來的習慣。
從照顧朱老漢至今五天,朱阿明只覺得自己就像個外人一般,被人家當作奴才來使喚。甚至,連奴才都還不如。
巳時三刻,老婦人會站在院子外頭喊朱阿明過去。申時中,又會找理由將朱阿明支使出去,到了日落時分,便會再度將朱阿明喚過來。
這壓根就是不想讓朱阿明吃家里的一頓飯。
很多時候朱阿明都想直接撂挑子,愛誰誰,可是,他不敢。在他心里孝道終究就是要忍,鄰里間的稱贊更是讓他走出門去都能昂首闊步。
而且,眼下還有另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那便是為了醫治朱老頭欠下的債務。
一貫多錢,若是能夠拖個一年半載,他倒是也可以拿出來。可眼下就要春種,誰都要借著這個由頭要債,加上自家的種子這些都還要準備。
愁啊。
他是想出了賣銀瓶兒的主意,最近也托人找人牙子問過,這么的丫頭,居然只給五兩銀子,連頭牛的價值都比不過。
可五兩銀子,已經足夠自家度過難關了。可是偏生沈桂這個婆娘,硬是不答應。再加上銀瓶兒與金輝兒還都在沈家,這下更是讓他發愁。
再加上連日來自己都是做些面糊糊吃了度日,干癟的肚子和窘迫的處境,讓這個死要面子的漢子對沈桂和朱家老婦的怨氣與日俱增。
回過神來,聽到朱老頭的叫罵還如蒼蠅的嗡嗡聲一般,朱阿明終于還是耐不住心中的憋悶,無視朱老漢浪哭鬼嚎一般的叫聲,闊步走出了屋子。
甘冽的風掃起幾片雪沫子,狠狠砸在朱阿明臉上。
細微的雪花感受到人心的火焰,瞬間化作絲絲冰涼,讓朱阿明燒灼的思緒漸漸平靜下來。
聽著人家的婆娘都在家里不停地忙前忙后,再看看自家院子里,早上自己還沒來得及掃雪就被老娘叫過來,這會兒還是白茫茫一片,朱阿明心里,忽然間就不是個滋味。
對沈桂的怨忿最終都化作一聲嘆息,看著不遠處蹲在南墻根與其他婦人嘀嘀咕咕個不停的朱家老婦,忽然間就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無視了朱家老婦的叫喊,朱阿明走到自己院中,拿起掃帚不緊不慢地清掃起來。
“吆,沈桂,你站娘家回來了!”
聲音來自不遠處一家的媳婦,這個從蘭州逃難過來的外地媳婦,那爽朗的大嗓門和有些別扭的土話,很容易辨認。而這個聲音,瞬間讓低頭掃地的朱阿明起了精神。
沈桂含憤離家的事情,村里人如今都知道了。
評論自然是褒貶不一。
有人將沈桂的離開歸咎于朱阿明掏錢為朱老頭治病,自然是罵罵咧咧——誰都不想自己老來也因為這個鬧得雞犬不寧,還不如早些道德脅迫警示后人。
可知道底細的,卻又是另外一番辭。
為了治老爹的病,便要把自家丫頭賣了。雖丫頭都是賠錢貨,可到底也是個人不是?今天賣丫頭,明天賣兒子,再往后還賣什么?
比起那些士人張口閉口的孝道,老百姓更為注重實際一些。農民式的狡猾讓他們明白,到底如何,才能更好的生存,讓血脈代代傳承下去。
如果非要文縐縐地上一句古文,大抵也只有管子的話比較適合:倉廩足而知禮節。
朱阿明扔下手中的掃帚,也不管還是大半院子的雪堆積著,撒丫子跑出院子。
沈桂此時正帶著一雙兒女,被沈耘趕著騾車送了過來。
有街坊們打招呼,便也無法趕過頭去。下了騾車,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笑盈盈地沖打招呼的婦人點點頭:“嗯,我回來了。”
平素畢竟多有往來,寒暄幾句,沈桂忽然想起。
“對了,阿梅,前些時候當家的借了你家三百文錢,我這會兒給你。”
“啊呀,咱們街坊鄰居的,這點錢你們緊了就先用著。咱家也不是這會兒就缺這點。”交情身后,自然好話,這個叫阿梅的女子推辭了好久,反復確認沈桂還有余錢,這才手下。
臨了,還囑咐一句:“哪天不夠了,你就找我來。”
沈桂笑了笑,再度搭訕兩句,便沖自己家里走來。
見朱家老婦依舊與人嘀嘀咕咕,沈桂便打了招呼,反正人家也不搭理,而且還有沈耘在旁,先前的一番鬧騰雖然過去幾年,但依舊給老婦人心里留下了陰影。
沈桂原并不像就這么大張旗鼓給各家還錢的。
但是,當想到朱阿明當日打了她的一巴掌,心里還是氣不過。這一回她是寧愿再大鬧一場,也要告訴朱阿明,想要賣自己的女兒,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離家來緊,銀瓶兒的身子有些顫抖。
沈桂強自骨氣勇氣,笑著往家門口走來。
朱阿明早就等在門外,看著沈桂一家一家將債務還清,忽然間就覺得自己好生窩囊。
想都不用想,這些錢肯定是來自沈家。以為自己能要強到不欠丈母娘家一分人情,可到頭來,他還是沒那個事。雖然心里還是覺得這種事情讓一個女人來出頭很是丟臉,可不知為什么,朱阿明心里也是一松。
五個人,五種心情。但走到頭,原來只剩下一種,那便是相對無言,卻忽然間就揚起了微笑。
朱阿明將沈耘讓進屋里,沈桂卻早已經開始張羅著填炕做飯。家里好幾日只有朱阿明一個人,走進來都覺得冰冷刺骨,真不知道朱阿明是怎么熬過來的。
“你姐不在這幾天,這日子是真難過啊。”有意和沈耘緩和氣氛,見銀瓶兒很是驚懼地躲在沈耘身后,朱阿明帶著些感慨道。
沈耘點點頭:“畢竟一家人這么多年,忽然間炕頭少個人,定然是不習慣的。”
見朱阿明想要什么,沈耘搖搖頭:“你們夫妻之間,其實打打鬧鬧并沒有什么,誰家都有些不清的事情。”
“你的對,嘿嘿,夫妻嘛,炕頭打架炕尾和。我知道這事兒我是心急了逼出來的餿主意,你姐回去之后也想去找他,奈何……”
家里這些事情朱阿明不出來。
但沈耘明白。
點點頭:“此次阿姐帶來的錢,想來應該將窟窿補上了。姐夫,我也不教唆你做什么不孝的事情,但往后,莫要再把主意打到兒女身上了。”
“這兩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我也沒幫上大忙,反倒是讓你掏錢。”
沈耘搖搖頭:“我家里的事情,能夠不牽累你就算好事了。如今家中就你和阿姐是親人了,相互扶持也是應有之事。往后好好過日子就行了,錢的事情,就莫要再提了。”
朱阿明心里是不出的滋味。
沈耘的意思,分明就是不再計較這些錢的事情,他不會再提,也不會再要。
可是朱阿明心里清楚,那可是兩貫多錢,自己就算家中無事慢慢積攢,也要好幾個年頭。
正想什么,沈耘卻將銀瓶兒拽出來:“好了,這件事情就這么過了。丫頭,還不到你爹爹那里去,你要纏著阿舅,阿舅也養不起你啊。”
一句玩笑話,將銀瓶兒羞紅了臉。
澀澀地看了朱阿明一眼,慢慢移動著腳步,走到朱阿明面前,帶著幾分怯懦:“阿爹。”
饒是朱阿明這么個漢子,此時也被丫頭這一聲把心里強撐的堅強都給融化了。如昨日沈桂一般,一把將銀瓶兒摟緊懷里,豆大的淚珠子瞬間跌落下來,在地上砸起數瓣水花。
在外頭填好了炕的沈桂,此時正好走到門口。聽著屋子里這父女倆消泯了心中的阻隔,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金輝兒很是奇怪地看著三個人,心里正納悶為什么好好的忽然間都哭了起來。而沈耘,則看著這一家人,嘴角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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