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讓沈耘面色一變的,是接下來的幾句話。
“今之論者或曰:天地與人,了不相關,薄食、震搖,皆有常數,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盡善,可革則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憚改為,可以樂成,難以慮始,紛紜之議,不足聽采。意者古今異宜,詩書陳跡不可盡信邪?將圣人之言深微高遠,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聞所以辨之!
這赫然就是先前傳的沸沸揚揚的三不足論。
先前只以為能夠避過這一樁事情,不想舊黨居然這等明目張膽將其放在了考題之中。沈耘原是不想摻乎到這場激烈的爭斗中的,不想如今就算是想避都避不開。沒辦法,只能迎著頭皮上了。
關于新政,沈耘確實有不少的想法。
其實這會兒主考官已經很明顯了,初考官就是呂惠卿,而覆考官則是國子監直講劉攽。一個支持新法,一個支持舊黨。至于詳定官蘇軾,李大臨便又是持中立態度的兩位?梢詫⒊腥絼萘σ粩埗M。
想要趨炎附勢,也唯有投殿中坐著那位的喜好。
可是,沈耘并不想這么做。
如果什么事情都按照皇帝的喜好來做,那么質上就已經成了阿諛奉承的奸邪之輩。這種人是沈耘兩輩子都非常討厭的,他不想因為一個好的名次,就成為連自己都不喜歡的人。
“天地與人,其相關者,在德,在行,在命。朝出艷陽,行于道中而暴雨;春種佳禾,長于盛夏而久旱。士泛舟湖上,忽有波瀾起伏;人安坐家中,頓有房梁塌陷。天命其所畏者,在變幻莫測,在奪命無形,在無可違拗,在不得扭轉。故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天命不足畏這一句,沈耘是堅決反對的。有備不一定無患,相反還有可能到來的是無法抵擋的患。就算他的前世,那么發達的科學水平,遇到天災還不是要損失許許多多經濟利益。人在自然面前,終究只是比較強大的成分,卻不能和自然并駕齊驅。
“故士當常懷敬畏而周旋其間。故大旱之年,在官則有常平之倉,在民則有流離之傷。歸其要旨,則在同舟共濟。災禍而后,又有賑濟罷賦諸項,此赤縣之精神,華夏之偉岸。天命雖可畏,然生黎脊梁在。又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祖宗之法,因時而定,圣人有德,亦有陳蔡之困,爾況祖宗乎?蓋時移世易,查漏補缺,此自然之理,豈可一概而論。此一時,彼一時。垂髫且半尺紅綢圍身,雞皮鶴發之老朽,用之則道德淪喪,豈不貽笑大方也!
……
沈耘答卷的手段,自然也是用辯證的思想,不過該批駁的就應該批駁,并未因閱卷官是誰就有什么避諱。
寫好了草稿,反復閱讀,覺得也沒有什么需要補充和修正的,這才重新研好墨,將雙手清潔一遍,方才自黃紗袋中取出正式的考卷,逐字逐句謄抄上去。也許正是因為沈耘沒有過多顧慮,因此等他抄寫完舉手交卷的時候,抬頭一看居然發現所有人都還埋頭案間。
殿試自然是不能提前離開的。沈耘舉手示意的時候,便有內侍走過來將他的試卷心地放進黃紗袋,而后專門放在一塊方盤內。隨著交卷的人來多,內侍盤中的試卷也被按照順序放好。三個時辰很快過去,隨著最后一人交卷,士子們再度被領出皇城。
三百份試卷立刻被送到不遠處的學士院。在這里編排官將試卷上的姓名籍貫等諸多信息部去掉,隨意從學士院書架上取出一書來以字號替代姓名。隨后這些試卷會被送到封彌官那里謄抄,五天時間,最終的謄抄卷被送到初考官那里。
而此時的呂惠卿,早已經等不及了。
手中捏著厚厚一沓試卷,他的心中早就想好了評判的準則。
第一張,也不知道是哪個士子的,居然敢明目張膽非議新政。沒看到許多不支持新政的官員,如今紛紛被外放了么,明知道自己是閱卷官,居然還敢這等造次。要不是之前官家發話,今科不允許黜落任何一個貢舉士子,呂惠卿真想將這張考卷扔進火堆里。
第二張,這個不錯,言辭之中對新政頗為稱道,居然還有自己想到的一些東西,讀來頗有意思。想也不想,呂惠卿將這張考卷放在了他認為好的那一堆。
第三,第四,第五。
呂惠卿按照自己的喜好,花了一整天功夫,將所有試卷分成了兩類。甲等自然都是那些贊揚新政的文章,乙等里頭名次高的也是一樣。那些敢于批駁新政的,統統放在了后邊。呂惠卿其實還想找一找那個叫做沈耘的文章。
奈何沒有姓名的試卷,根看不出來,他也只好作罷。
很快這些試卷就到了覆審官劉攽的手里?粗鴧位萸涠ㄏ碌拿,這位耿直的國子學直講痛罵:“當真是奸賊,怎可因自己的喜好就妄自安排!蓖曛,詳細閱讀了所有的文章,徹底將呂惠卿的評定掉了個。
對于新政阿諛奉承的,若是有理有據的,還放在前頭,若文辭一般的,直接扔到后邊。相對于呂惠卿的做法來,這位可就真算得上盡職盡責了。
兩位閱卷官的意見匯總到一起,時間已經到了第三天。當呂惠卿看到劉攽記錄的名單后,怒吼聲差點響徹整個學士院。
“妄議新政之輩,不黜落便已經是陛下的恩澤了,怎可名在前列。劉夫子,你莫不是教書交傻了,不懂得朝堂規矩?”
雖劉攽比他還年長,但是呂惠卿一點也沒有尊敬的意思。反正國子學直講不過六品官,而他位居太子中允,妥妥的官居五品。何況如今他還在制置三司條例司,論權勢劉攽差他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朝堂的規矩難道就是你一手遮天不成?我劉攽就直言你呂惠卿憑借個人喜好評論考卷,你若敢半個不字,少不得與你到御前走一遭?纯催@等狗屁不通的文章,你居然都有膽子放在二甲前十,難不成,這考生與你約好的如此寫不成?”
呂惠卿雖然自覺權勢滔天,但是也明白這權勢有個限度。真要鬧到御前,還真不一定能討得了好。
此時他也只能寄望于兩位詳定官。
畢竟閱卷官意見不一的時候,可以由詳定官做最后的決定。
“蘇學士,李郎中,你二人,這名次究竟該如何定?”呂惠卿其實是希望兩人能夠同意自己的分法的,但是誰知道二人并不領情。
“這份考卷,呂中允將其定為了第一。這個我不敢茍同。即便擁戴新政,也不能寫出這等詆毀祖宗的言辭來。此人德行不佳,若非文辭還不錯,要我,連甲等都不當入。如此,這份考卷便放在第二吧!碧K軾的回答贏得了李大臨的贊同。
“不錯,官家差遣我等詳定,便是直到呂中允有些偏頗。這份考卷,便放在第二!
呂惠卿自然是不服氣的,然而這又有什么用?
詳定官的職責注定了比他這個初審官要大許多。而且蘇軾與李大臨也并未徹底否定他的提議,只是將其放在了第二,他也沒有辦法再反駁什么!凹热蝗绱,那便喚編排官過來拆卷錄名吧!眳位萸洳桓市牡負u搖頭,隨即提議。
錄名的進程很快,不過呂惠卿也不過程圍觀。
不過當他看到沈耘的名字居然在二甲的時候,心里瞬間升起莫名的怒火:“這沈耘德行不佳,怎可位居二甲?不行,似他這等奸猾的人,必須要放到乙等的末流!眳位萸渲钢蛟诺拿,朝蘇軾與李大臨嚷嚷。
然而這兩位是什么人,聽到呂惠卿的話,紛紛搖頭。李大臨直言不諱:“若是都聽呂中允的,還要我二人做什么?沈耘德行不佳,敢問呂中允是從何處聽來的?”
一邊的蘇軾很是淡然:“這件事情劉夫子想來是知道的,數月之前,呂中允的弟弟被這沈耘狠狠羞辱了一番。據成為了國子學年前流傳了好久的笑料。想來正是因為如此,呂中允才會直到沈耘這個人吧。”
這可是一把冷刀子。
呂惠卿瞬間嚇得白了臉色。他憑借自己的政治立場評價考卷,這個告到御前也沒有什么罪責。然而在這個時候挾怨報復,那事情可就大了。被那些舊黨抓住鞭子,少不得要狠狠彈劾他一番。就算是有王相公保護,也注定是外放的下場。
呂惠卿慌忙擠出一絲笑容:“或許是我道聽途,當不得真,當不得真。這樣吧,按例乙等名次便如此定了,甲等還要明日早朝稟告陛下,待著人讀卷之后,再恭請圣駕評點名次!
沒有了呂惠卿在一旁吹妖風,錄名的工作不過一個時辰就宣告結束。待五人將各自的名諱填寫在名單的最后,又取了火漆將名單密封在信封里,蘇軾與李大臨這才將之放進錦盒,一并壓在考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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