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jìn)樓中，趙頊坐定，見沈耘恭謹(jǐn)?shù)卣驹谇邦^，不由得笑了笑。
“賜座。”雖然都是同齡人，不過都屁股決定腦袋。簡簡單單兩個字，趙頊的聲音卻透露出一種威儀。
其實沈耘早就做好了站著回話的準(zhǔn)備。哪怕骨子再怎么天性自由，眼前面對的畢竟是這個國家地位最為尊隆的人，只有腦子不是很清楚家伙才敢放肆。
內(nèi)侍將繡墩往沈耘身邊搬來，能得到這份殊榮，沈耘自然是由衷地感激。沖趙頊一拜，這才謹(jǐn)慎地坐在繡墩上。到了這個時候，君臣二人的問答才剛剛開始。
“我聽聞，沈卿當(dāng)年經(jīng)常出入秦州范府。看來卿家與范家關(guān)系頗為緊密。”
能夠強(qiáng)壓這一群三朝老臣，趙頊的權(quán)術(shù)自然是過硬的。此時忽然問沈耘這么一句，自然是告訴沈耘，關(guān)于他的一切，宮中都調(diào)查的一清二楚。
沈耘慌忙起身一拜：“當(dāng)年年少氣盛，自絕于宗族。多虧范中允看重，連年提攜，才有沈耘今日。各種恩情，沈耘自然是難忘的。到了京城，范中允折節(jié)下交，更是讓沈耘感激。以是相互間的來往，確如陛下所言，頗為緊密。”
一句謊言，需要一千句謊言來圓。到最后還有可能露餡。
既然趙頊這么清楚，沈耘索性也不再隱瞞。反正范家的德行操守都是相當(dāng)不錯的，與之相交也不算是什么壞事。
趙頊很是滿意地點點頭。
方才的試探如果沈耘了假話，那么他接下來依舊會與沈耘暢談一番，然而自此也就提不起對沈耘的信任了。
接下來依舊談?wù)摿瞬簧佻嵤拢�考校了一番學(xué)問，這個時候沈耘在趙頊的印象之中已經(jīng)是一個性格忠厚學(xué)識淵博的人了。對于很多文章的解讀，都有比較新穎的觀點。甚至于那種細(xì)微的視角，更是讓趙頊感到驚奇。
原還有些莫名的擔(dān)心，這下子部打消。
“沈卿，前次你在殿試中的文章，蘇學(xué)士你述之未盡。我這幾日讀來，也確實有許多疑惑。很多事情你都只是提了個更改而后一筆帶過，今日你我君臣二人，再無旁人打擾，不妨與我詳細(xì)。”
趙頊很明白為什么沈耘會如此。畢竟朝堂之上，新舊兩黨的爭端是愈演愈烈，他雖然非常支持新政，但是朝政也少不了那群老臣的輔助。
沈耘躬身一拜：“臣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若是有些冒犯言語，還請陛下寬宥。”
“放心吧，今日只要你不是什么大逆的言論，朕不會降罪于你。”不管接下來沈耘到底要什么，就憑這個態(tài)度，趙頊就對沈耘升起了好感。
讓沈耘重新坐回到繡墩上，這才饒有興致地聽沈耘講述。而在他的身后，隨侍的起居舍人手中則不停地記述著兩人的交談。
“陛下覺得，自秦以來，這么多朝代，亡國之君定然是昏庸無比么？”
沈耘并沒有直接回答趙頊的問題，而是反問起來。熟讀經(jīng)史的趙頊想也不想便回答：“自然未必。”
“陛下英明。事實上歷數(shù)各朝亡國的原因，或是法令嚴(yán)苛，或是皇室暗弱，或是藩鎮(zhèn)亂起，或是異族入侵。然歸其根，卻只有一個方面，百姓貧困。”
趙頊默然，隨即點點頭，露出苦笑：“可是如今莫要百姓了，便是朕的國庫，也是捉襟見肘。朕自繼任以來，無時無刻不在擔(dān)心這個問題。生怕哪一天忽然就會民亂叢生。沈耘，你且繼續(xù)往下。”
“其實百姓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夠吃飽肚子，便不會有什么怨忿。因此當(dāng)王相公提出新政的時候，沈耘心里是贊同的。”
“可是，你的文章中卻并沒有完贊同。”趙頊抓住了這一點，看向沈耘。
“是的。陛下，來我是比較贊同王相公的新政的，而且，就算是朝中諸公有些新政是與民爭利，我也沒有半點動搖。只是，萬事皆是一體兩面，我從陛下的眼中看到了對新政的肯定，卻沒有看到對新政的隱憂。這就是我沒有完贊同新政的原因。”
見趙頊沒有什么表情，沈耘繼續(xù)了下去：“陛下是大宋的核心。雖然如今受困于積貧積弱的境況，但是不能因為新政的利好，便急于求成。要知道新政不亞于更迭朝代，是要將往常的體制徹底打破了重建。想必陛下已經(jīng)看到了，如今在新政面前，擋著一堵堅實的墻。王相公只是把這份阻力推給了陛下，可是陛下有沒有想過，打破這堵墻需要付出的代價。”
趙頊表面上看似神色淡然，其實心中已經(jīng)翻起了波瀾。
沈耘的每一句話，都萬分契合他的處境。
“那你，我該怎么辦？”
趙頊悠悠地問出這個問題，便明他的心里已經(jīng)接受了沈耘的辭，甚至將沈耘當(dāng)作一個重要的幕僚來對待。
“陛下覺得，古時管仲之才，比王相公如何？”
古今之論，想來是比較難以評判的。但是管仲的事，老實，王安石還真不一定能夠比得上。白了如今朝堂上的大臣，治理國家的很多方式還是借鑒人家管仲來的。
趙頊沒有回答，但是沈耘卻繼續(xù)著：“齊國不過一隅之地，管仲輔佐桓公，也用了六年時間，才使得國力強(qiáng)盛。這還是建立在外部壓力比較的情況下。大宋幅員遼闊，足以抵得上十?dāng)?shù)個齊國，陛下若是還想急于求成，那便如揠苗助長了。”
“一年來，新政政令頻頻出于朝堂。地方官員一道政令尚未通行，便迎接來下一道。如此一來，如何教地方不怠政懶政？到最后，也不過政令出于中堂，行于京畿，止于河中。”
“因此以我看來，王相公之新法，每三年施行一套。以三年為期，部落實到地方。而這三年間，又可尋一地，試驗下一套新法，采納實施中的各種問題，不斷完善。而非如今三月一出新法，憑幾個人臆想便要通行各州，平白惹得朝中諸公攻訐。”
“此外，陛下應(yīng)當(dāng)主動培養(yǎng)年輕一代德行優(yōu)良，諳熟新政切又忠于陛下的官員。如此就算王相公將來致仕，也有中堅之人替代，以免人亡政息。”
莫要是趙頊，就連跟在他身邊不停記錄著的起居舍人都露出了詫異的目光。
敢于批駁王安石著急的不止一個，可是沈耘是第一個直言王安石后繼無人的。這番言論要是傳出去，只怕肯定要引起新黨的彈劾。
只是，
趙頊還是覺得意猶未盡。此時居然從龍床上走下來，在沈耘惶恐的眼神中著內(nèi)侍搬來繡墩，坐到沈耘身前繼續(xù)追問：“可還有更加詳細(xì)的東西？沈耘，你且細(xì)細(xì)來。比如這個三年施行一套，以如今的成法，到底先施行哪一套？施行到了什么程度，才算是完滿。”
沈耘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常平新法。”
“哦？”常平新法就是后世流傳甚廣的青苗法，在沈耘看來，這一套發(fā)令絕對是想當(dāng)然的典范。要造福百姓，也是有一些，但相比其弊病，只能得上利弊各半吧。
見趙頊一臉驚訝，沈耘仔細(xì)解釋道：“恕臣冒犯，陛下只聽新黨常平新法的好處，卻根不知道施行在地方，到底有多少弊病。首先就這個錢糧的來源，常平倉只在州府設(shè)置，對于距離州府較遠(yuǎn)的地方，鋪設(shè)非常困難。這是其一。”
“新法一年兩次借貸，往往收息和貸款的時間重合，百姓不僅沒有嘗到其中好處，還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與新法來的意愿大相徑庭。更何況其利錢沒有定制，使得地方官員找種種理由增息，是與民爭利，也沒有什么冤枉的。此為其二。”
“而且百姓借貸時不論借錢還是借糧，到最后都是以銀錢還債。從糧食到銀錢，其中變數(shù)非常大，有人借機(jī)壓低糧價對百姓進(jìn)行盤剝，官府卻不聞不問，發(fā)加重百姓負(fù)擔(dān)。此為其三。”
“而借貸時十戶一保，上戶不愿借貸，下戶無力償還，地方強(qiáng)行攤派，漸漸變成搜刮的形勢。而且常平新法獲取的錢糧被三司和轉(zhuǎn)運使移作他用，使得天下人只能看到新法的壞處，卻看不到新法的好處。陛下，這些事情，不得不防啊。”
到這里沈耘充滿了擔(dān)心，來新政的意愿是好的。甚至長遠(yuǎn)來看，增強(qiáng)國力的效果也是明顯的。不其他，單就新政期間對外作戰(zhàn)取得的成果，就讓沈耘這個骨子里還有點憤青的家伙感到滿意。如果就因為這些漏洞將新法廢弛，那真的很遺憾。
對于青苗法趙頊來是自信滿滿的，這會兒被沈耘指出了這么多漏洞，霎時間臉色都白了。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的震撼。
“那你，朕該怎么辦？”
趙頊一瞬間都有了想要廢除新法的打算。如沈耘所講，青苗法簡直就和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只是心中還殘留著一絲不敢，才促使他向沈耘問出這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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