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沒有早朝,徐平到衙門不久,石彬便帶了趙禎的手詔來。
接了詔旨,卻是讓徐平專心三司事務,宣威軍的事情不要管了。沒頭沒尾,也沒有其他的明,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見徐平滿面疑惑,石彬聲道:“諫議,昨天官家在崇政殿里見禁軍大將,他們紛紛報怨對宣威軍恩寵太過。又諫議是文官,不應當插手禁軍事務。”
徐平道:“為了這些?不至于啊!”
石彬湊上前來,聲道:“人稱‘武諫官’的郭承祐,跟官家提起,太祖代周之前軍中便有僚佐,趙韓王是軍中掌書記。朝代周,一切順利,便是僚佐的功勞。”
徐平點了點頭,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又是擔心皇位坐不住啊。趙家的皇帝,這疑心病真是到晚期了,不拿刀逼著他們是沒治了。禁軍現(xiàn)在的軍制,肯定不是宋太祖有意搞出來的,實際上他理想的狀況是武將讀詩書,文臣會帶兵打仗。正是要求手下能文能武,才會出現(xiàn)殿試讓進士摔跤爭狀元,后人看著荒唐,其實當時宋太祖還是蠻認真的。
想了想,徐平取了紙筆,寫了謝恩的奏章,讓石彬帶回去。奏章只有五個字:“臣謹遵圣旨”。石彬在一邊看著,一時竟然不知道徐平的意思。
徐平也不解釋,只管讓石彬帶走,皇帝問起,只管照實是。
趙禎看了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回奏,同樣摸不著頭腦。反復問石彬,徐平當時是什么狀態(tài),什么表情,是高興還是生氣,欣然還是憤怒。
石彬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只能回答四個字,一切如常。
此時趙禎的心情,頗有當年宋太宗在呂蒙正被貶后問錢若水,得到那一切如常的回答之后的感覺。參與宣威軍的軍制更改,是徐平力爭來的,怎么現(xiàn)在取消了,一點反應都不給呢?不管是無力反對的憤懣,還是如釋重負的喜悅,好歹給點回應啊。
到底不像宋太宗一樣心機深沉,趙禎想來想去,事情不能這么算了。只好又吩咐石彬,召徐平到天章閣奏對,時間定在賈昌朝等人講完經(jīng)書之后。
作為皇帝,趙禎一天的時間表排得還是很滿的。上午處理朝政,下午聽賈昌朝等侍講讀經(jīng)書,或者錄囚,引對武藝人,諸般事務。如果不出特旨取消哪幾項,那從早上一睜眼到深更半夜,是沒有閑暇時間的。徐平早看出來宋朝的皇帝當著也那么回事,難怪不退位沒有活大年紀的,那日子想想煩,大臣還能到地方任官逍遙呢。
入宮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要落山了,漫天紅霞灑在皇宮的綠頂上,別是一番風光。此時的皇家建筑是黛瓦白墻,沒有后世明清皇宮的金碧輝煌,但卻別有一種清幽的意境。
到了天章閣,行禮如儀,石彬指揮著黃門上了茶來,趙禎賜座。
趙禎看著徐平,一時竟不知道從哪里起,過了一會才道:“前幾日讓你參預軍務,變更軍制,禁軍將領多有滿。朕無意徒惹風波,此事只好作罷。”
徐平捧笏道:“出于宸斷,臣自是無話可,作罷便作罷了。”
趙禎看了看站在遠處的石彬,又看了看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空,實在忍不住,又問徐平:“當時要該軍制是你力爭,不如此,禁軍的戰(zhàn)力堪憂。現(xiàn)在取消了,怎么又如此平靜?徐平,你這樣讓我的心里很沒有底啊!”
徐平道:“陛下怎么會心里沒有底呢?國家設禁軍,對內平叛,對外御敵,歸根結底是要求他們打勝仗。讓宣威軍改軍制,自然是因為覺得現(xiàn)在的禁軍只怕打不了仗。現(xiàn)在讓臣不參與此事,自然是因為又覺得禁軍能打得了仗而已。”
趙禎想了想,點了點頭,好似還真是這么回事。昨天見過了禁軍將領,不知怎么又覺得他們還是可以的。對徐平道:“雖然太宗時北伐禁軍稍有挫折,但實力尚在,若他們打不了仗,只怕言過其實了。宣威軍的事,如此罷了也好。”
徐平隨口附和,心道你認為能打得了仗便當他們能打吧,不讓禁軍把最后的光環(huán)褪去,朝中上下從皇帝到大臣還是心存幻想。太宗北伐,禁軍大敗,但到了真宗的時候,澶州之戰(zhàn)射死了蕭達凜,禁軍留住了最后的顏面。不經(jīng)過一場大敗,這軍制看來是改不動了。
此時軍隊的管理實際上是三權分立,三衙統(tǒng)兵,樞密院發(fā)兵,帥臣用兵。真正在前線打仗的是帥臣,三衙的禁軍不能用了,別想辦法是。現(xiàn)在軍制改不了,無非是西北戰(zhàn)起自己爭取到那里當個帥臣,再想辦法。打幾場敗仗,三衙禁軍將領的嘴也該閉上了。
見徐平答得言不由衷,趙禎心里又沒有底了,問道:“怎么看你樣子,并不覺得現(xiàn)在的禁軍打得了仗?徐平,禁軍器甲精良,兵員精挑細選,非是尋常可比!”
“陛下既然問了,臣不得不答。不錯,在臣看來,現(xiàn)在的禁軍還真是打不了仗。——當然,如果敗仗也算打仗,他們還是能打的。口舌之爭無益,真到了用兵的時候,再看禁軍的戰(zhàn)績如何。只是可惜了士卒,只有用他們的血,才能堵住三衙將領的嘴。”
趙禎有些不高興:“你一直西北黨項要反,可朝中上下,多數(shù)還是不認同的。元昊不過是為人桀驁,夷狄不知臣禮而已,若真要反,那也未必。”
“夷狄不知臣禮?元昊在國內更改官制,設蕃漢學院,體制學朝。這個樣子他怎么不知臣禮?臣覺得他明白得很,只是暫時不敢對朝用兵而已。”
“黨項地瘠民貧,士卒不精,器甲不良,即使要反,禁軍滅他也只是在頃刻之間!”
徐平無奈地嘆了口氣:“所以還是那句話,到底臣得對不對,只有前線將士的血才能證明了。只盼陛下到那個時候,不要再聽信讒言,能夠痛下決心才好。”
趙禎沒有話,心里反復琢磨,徐平的禁軍不能打到底對不對。防禁軍作亂當然重要,但前提是他們能打得了仗,如果連國家都守不住了,還防什么?思來想去,最終還是選擇相信禁軍。他們一年花那么多錢糧,統(tǒng)兵官多是將門之后,士卒是從國精挑細選出來的,這樣的軍隊不能打,還有什么軍隊能打?
徐平是真地曾經(jīng)統(tǒng)兵打過仗的,意見也不能不重視,總要君臣一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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