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公主。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令洛川突然覺得后脊有些發涼，毫無緣由的死寂如期而至。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個名字是大梁帝國漫漫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禁忌。
世人皆知，梁帝子嗣不多，除開當朝太子和梁王殿下以外，他只有三個女兒。
明公主早夭，在史書上甚至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三公主趙清雅與凌劍宗首席大弟子廖曇早已私定終身，卻因觀星大會一役再無音訊。
最后一位，便是沁公主。
也是大梁自立國以來最知名的一位。
說來有些諷刺，沁公主的名聲顯赫并不是因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為她的賢德，相反，是因為她所引來的災禍。
也就是和親之亂。
星羅歷七十二年，這原本應該是人類歷史近五百年來最重要的偉大時刻。
因為大梁帝國與大燕帝國的聯姻。
但最后這場代表著和平的盛事卻演變成了災亂和兵禍。
沁公主無故逃婚，燕國太子客死異鄉，為這場戰爭的序幕定下了無法挽回的基調。
然后才有了大燕第一神將牧塵揮師北上，單騎破江州，所到之處，無不生靈涂炭，血流成河。
洛川那一年八歲。
紅豆六歲。
兩年后，洛川被柳如風帶到凌劍宗，正式踏上了漫漫修行路。
關于那時的記憶，洛川能夠記住的已經不多，大部分還是與紅豆的相依為命。
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自洛川來到這個世界之后，便從未緬懷過在那場兵禍中與自己失散的家人。
他從未仔細回想過自己的父母是誰，亦從未思考過他們是生是死，人在何方。
因為洛川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在他的心中，自己的父母遠在一個叫做華夏的國度，或許尚在因為自己的死而悲痛欲絕。
直到此刻，劉波告訴洛川，他是沁公主的孩子。
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以至于洛川一時間沒有任何的反應。
半晌過后，他才突然笑道：“此言荒謬。”
理由很簡單。
時間對不上。
和親之亂爆發的時候，洛川已經八歲了。
如果沁公主在八年前就已經誕下一子的話，大燕皇帝是腦子被驢踢了，才會讓自家太子迎娶她？
這個謊言實在太過拙劣。
然而，面對洛川的質疑，回答他的卻不再是劉波，而是那個來自秋鳴寺的老和尚。
“二十年前，沁公主與其貼身侍衛洛尋風有染，珠胎暗結，洛尋風為保其子，不惜瞞蔽天子圣聽，自星殿借來圣物，北斗之塵，納生胎于其中，后帶回江州撫養成人。”
“十一年前，燕、梁兩國定下和親之誼，燕太子偶得靈魄珠，贈與沁公主，卻發現其并非完璧，當夜，沁公主與洛尋風毒殺太子，逃出宮外。”
“七日后，牧塵率十萬鐵騎大破棗州，和親之亂正式爆發，梁、燕兩國交惡，直至今日。”
聽到這里，洛川已經有些心慌意亂了。
因為他聽到了北斗之塵這四個字。
似乎隱約間明白了自己命星中的北斗七星從何而來。
或許，這也是為什么在他被柳如風帶回凌劍宗后，便立刻能展露出無比恐怖的修行天賦的原因。
然后他突然想起，當初自己在星殿藏書閣中的時候，偶然見到過關于“北斗之塵”的介紹。
在某種程度上，北斗之塵與永恒之淚一樣，都是星殿最頂尖的圣物之一，其功用也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據說此物是數千年前的一位修行巨擘所留，那時的妖族剛剛敗退，人類實現大一統，建立了星元王朝。
只是，如果一切真的如老和尚所說的話，那么，當初的洛尋風何德何能，可以從星殿借出這么一件珍貴無比的圣物？
對此，老和尚給出了答案。
“洛尋風明面上的身份只是沁公主的貼身護衛，但其真實身份卻是星殿金堂司主。”
金堂？
竟然是星殿十三司里面最神秘的金堂！
時至今日，洛川仍舊不知道金堂到底是做什么的，但這并不妨礙他明白金堂司主這四個字的分量。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如果那洛尋風真的是金堂司主，他何苦還用如此麻煩，直接把沁公主娶過來……”
老和尚面帶微笑地看著洛川，于是洛川的聲音越來越小。
“蘇先生沒有同意？不，應該是……”
老和尚依舊沒有說話，因為他相信洛川絕對可以想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星殿與皇室之間，怎么可能聯姻呢？
對于大梁的皇帝來說，這件事情的危害性至少比與大燕聯姻要高百倍！
此例一開，只需百年，恐怕大梁皇室就真的要變成星殿的附庸了！
內部的侵蝕，永遠比外部的侵略更加具有威脅性！
所以這段姻緣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
洛川突然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發干，但他仍舊在做著最后的抵抗：“即便如此，我還是不信。”
老和尚笑道：“是不愿信，還是不敢信？”
說著，老和尚轉頭看了昔日的煙雨樓大掌柜，劉波一眼。
于是劉波沉聲道：“和親之亂爆發后，沁公主與洛尋風逃至大唐避禍，卻被魁星閣閣主擒獲，為避免兩人血脈遺禍世間，特派魁星閣供奉鄭合前往江州斬草除根，歷經兩年調查，鄭供奉終于在青州凌劍宗尋得此子，但因為一時善念，只封印了其星海，希望他能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安度余生……”
話說到這里，事情已經很明白了，劉波沒有必要說謊，因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心中非常清楚，從自己站在洛川身前的這一刻開始，便已經了無生機。
“所以，真正下決定殺我的，是你？”
劉波為之默然。
或者說是默認。
但洛川并沒有急著出劍，而是問出了第二個問題：“現在沁公主與那洛尋風，仍在大唐魁星閣？”
這次回答洛川的不再是劉波，而是老和尚。
“當年為護沁公主逃離邊境，洛尋風本就身受重傷，后再與魁星閣眾殿首激戰數日，根基大損，于八年前殞落。至于沁公主，則在獄中與洛尋風共赴了黃泉。”
洛川暗暗低下了頭，突然覺得心中有些沉重，半晌之后才道：“那就是死無對證？”
老和尚搖搖頭：“非也，洛施主的體內仍留有北斗之塵的余跡，若要驗證，實屬小事一樁。”
洛川明白，如果對方說的是真的，那么自己的身份之所以會暴露出來，便一定與自己在觀星大會中動用了貪狼和破軍這兩顆命星有關。
但他沒有興趣知道其中的過程，也暫時沒有時間為沁公主與洛尋風的殞落而悲傷。
當前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不知貴寺突然在這個時候找到我，并告訴我這段過往，到底是有何圖謀？”
看著洛川那雙正在快速冷靜下來的眸子，老和尚似乎有些意外，隨后淡淡笑道：“我們希望洛施主能夠出面，終止貴國與大燕帝國之間的戰亂紛爭。”
洛川搖搖頭道：“你們未必也太看得起我了。”
老和尚則道：“貧僧有十成把握，若將洛施主交給燕帝，大燕定將與貴國重修于好。”
聞言，洛川不禁眉頭一挑：“這場戰爭，可不是大梁說了算。”
老和尚笑著道：“阿彌陀佛，貧僧相信，蘇念是一個非常識大體、知進退的人。”
蘇念。
這是影子先生的真名，或者更準確的來說，是現任星殿殿主的名諱。
洛川聽懂了老和尚的這番話。
此時的戰局，已經不是誰更想打的問題了，而是誰更有把握打贏。
答案當然是燕國。
因為觀星大會一役，整個大梁修行界傷筋動骨，再加上蘇有銘的殞落，可謂士氣大傷，若不日之后梁帝退位，又會多添幾分波瀾，對于大燕帝國而言，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
此時的大梁雖然還有一位楊天笑，但洛川自始至終都知道，僅憑一位丹鼎大帝，是遠遠攔不住燕賊的狼子野心的。
原因也很簡單。
大燕只有一位恒星境強者，牧塵，此事不假。
但在暗地里，他們其實還有一位恒星境強者相助！
蘇有銘是怎么死的？
是被牧塵千里奇襲，打斷了他的閉關養息。
那么，蘇有銘又為什么要閉關養息？
因為在月影秘境一役后，他追逐白夜行離開大梁邊境，隨后遭到了兩位恒星境的伏擊。
其中一位，是牧塵。
還有一位，則是天機殿殿主！
當日若非大唐魁星閣閣主凌曌舍身相救，蘇有銘早就死了。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若梁、唐兩國戰事輕啟，最后的輸家只有可能是大梁。
而現在，一位來自秋鳴寺的老和尚告訴洛川，如果他愿意獻上自己的生命的話，或許可以阻止不久之后的生靈涂炭。
因為他是沁公主的孩子。
是大燕帝國近百年來最大的恥辱。
那么，洛川該怎么選？
他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而是對老和尚提出了一個看似有些匪夷所思的要求。
“我要見楊大帝。”
而老和尚的回答也非常干脆利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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