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找到“豁子”的頭上是最晚的，時間也拖到了一個禮拜之后。
這不僅因為他覺得應(yīng)該把最好的享受放在最后，也因為“豁子”早已經(jīng)畢業(yè)上班了，這子的行蹤實在不好掌握，哪怕經(jīng)過多方詢問探查，他也沒得到什么有價值的消息。
最后不得已，他只好找到了“黑子”二哥的頭上，才總算得償所愿。
其實“黑子”的二哥一開始也不肯呢，因為無論是“豁子”造反派頭頭的爸爸，還是他那當(dāng)工人民兵的哥哥，都讓他有所顧忌。
好在他也對洪衍武頭上的羊剪絨帽子也挺感興趣，于是在洪衍武大方地把帽子相贈后，他還是出了“豁子”的近況。
敢情“豁子”畢業(yè)以后，由于其父兄手中有權(quán)，所以他根就沒有像當(dāng)年大多數(shù)的中學(xué)生那樣去近郊插隊，而是也像他的父兄一樣，同樣被招進白紙坊的“五四一廠”當(dāng)了工人。
并且除此之外，他也和當(dāng)年初入廠的父兄一樣，和大多數(shù)“五四一廠”的新工人一樣，在入廠之后，沿襲了工廠的老傳統(tǒng)，開始習(xí)武了。
到這里，咱們還得額外提上幾句過去的事兒。
要這“白紙坊”，在區(qū)還真算比較知名的一個地名。
好多人知道它，大多是因為1985年，在白紙坊南菜園的空地上興建起了我國第一個《紅樓夢》主題公園——大觀園。
但追溯其歷史，“白紙坊”的存在卻不僅僅是曹雪芹的一部《紅樓夢》，或是明清兩朝的歷史可以局限的，要論建坊的年代，它甚至要從唐朝算起。
不過要到了元朝時，“白紙坊”才算正式定名，其意是元朝衙署的一個名詞，專司做紙，這也至今為止，京城唯一一個沿襲下來，源于元代的地名。
而到了明朝時期，這里能造白紙的紙坊已發(fā)展到了數(shù)百家，所以當(dāng)時以天寧寺為界，往南范圍都叫做“白紙坊”。
接著又捯到清末，198年（光緒三十四年）五月初三，度支部印刷局建筑工程在這里破土動工，1911年（宣統(tǒng)三年）二月初一，大清銀行兌換券在這個新建的印刷局正式開印，此即為印刷局印鈔之始，也被定為印刷紀念日。
到這里也就清楚了，清末的官辦印刷局，實際上就是“五四一廠”的前身，解放后，這里又被劃歸國家所有，也就是京城印鈔廠。
在當(dāng)時這個年代，這個“五四一廠”可不得了，可以它是南城最大的一個建筑，最大的一個工廠。
如果有人當(dāng)時站在北海白塔上往南遙望，那除了一片低矮的平房，也就只能看見“五四一廠”的大樓、水塔和大煙囪了。
所以，能到這里工作，政審關(guān)即嚴格，待遇福利又完善，可謂是當(dāng)時南城一帶最體面的工作單位了。
那么繞了這么一大圈兒，究竟要明什么問題呢？
其實就是為了明一。
白紙坊造紙工人，在解放前都是世代相傳的手藝，一直靠造紙之術(shù)生活在這里，哪怕清末開了印刷局，解放后劃歸國有的“五四一廠”，所聘用的工人也都是這些一代代造紙人的后代。
因此，這個工廠是有其獨特歷史傳承和傳統(tǒng)的，而這個傳承和傳統(tǒng)就是習(xí)武和舞獅。
應(yīng)該，舊時在造紙坊里工作的勞動人民，生活是十分艱苦的。
因為傳統(tǒng)的造紙工藝，靠手工操作，環(huán)境還很惡劣，哪怕清末開辦的印刷局，由于當(dāng)時操作機械笨重，也同樣需要工人具有超人的體力和毅力。
所以為了應(yīng)付沉重的勞動，練武在工人中一直就很盛行，再貧苦工人同樣也需要娛樂，因此在“白紙坊”地區(qū)，還有個“太獅老會”（即御廟踏春時的民間舞獅隊。“太獅”，則專指大獅子，須一人頭，一人尾，二人齊舞。相對的名詞是“少獅”，專指獅子，只需一人舞。“老會”，則意味著成會至少超出百年歷史，具體到“太獅老會”，其成立的年代應(yīng)在乾隆年間），也很出名，有許多工人都是其固定成員。
至于解放后，在“運動”時期最嚴苛的日子里，把當(dāng)時練武、舞獅都被廢止的情況，咱們就不提了，咱們只當(dāng)年長時間普遍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
雖然當(dāng)時勞動條件大幅改善，可還有一個問題存在，那就是由于當(dāng)年缺乏公共汽車和地鐵，所以工廠的工人仍以周邊居民為多，并不能像現(xiàn)在跨三區(qū)來上班。
正是因為這樣，新社會的工人們不單工作、生活極為單調(diào)，而且還擁有大量空閑時間，那么他們也就極為迫切地需要一種娛樂方式和共同愛好，大伙好溝通。
此外，就更別提附近“通臂拳”、“八卦掌”，一家一家武術(shù)名家，乃至牛街的知名跤手，在廠里一直都有徒弟。
因此有許多年紀較大的工人一下班或有了空閑，便會常年地湊在一起，按照傳統(tǒng)去摔跤、練武、練舞獅。
這種情況也逐漸影響到了后進廠的年輕青工，以至于參加的人來多，到最后，這甚至光明正大成為了工會所提倡的文藝形式。
可以除了那幾年特殊的歲月，其余時日，廠里的工人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習(xí)武和舞獅的健身項目，也就這么保留下來了。
其實真的，“黑子”二哥所提供的這個消息不可謂不重要，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想去“五四一廠”找“豁子”的麻煩，簡直無異于獨闖龍?zhí)痘⒀ā?br />
所以若是一般人了解到這個情況，那是非常有可能知難而退，就此罷手的。
可偏偏洪衍武恨意難消，更何況他百戰(zhàn)百勝，還從未遇見過對手，所以他壓根就沒聽進去，只罵了一句“操”，然后就不回頭地走了。
這不禁讓手捧羊剪絨帽子的“黑子”二哥當(dāng)時就背后一凜，他看洪衍武的樣子，可大有不死不休的勁頭，這讓他不免隱隱預(yù)感到，這次可能真的要出大事兒了……
那是冬日里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
“豁子”劉福根和自己同一車間的一幫同事，像往常一樣下了中班之后，吆三喝四地一起步出了“五四一廠”的大門，直奔外面的商店去買煙、買酒、買粉腸。
十分鐘過后，當(dāng)他們采購?fù)戤叄瑒偦沃绨颍胪ㄟ^街心花園的一條路，回食堂去吃午飯時，不料當(dāng)路卻被人擋住了。
一個身著綠色軍裝的半大子，極其囂張地沖他們大喝了一聲，“‘豁子’，你滾過來！”
或許是畢業(yè)太久，也或許是因為洪衍武形象變化太大，反正“豁子”根沒認出來人就是洪衍武。
“屁孩兒，找大爺干嘛?”
“干你。”
洪衍武蠻橫的語氣，不免讓“豁子”先吃了一驚，隨即他又哈哈大笑，就連同事要動手幫忙，也被他攔住了。
“碰上他媽一個神經(jīng)病。我今天心情好，你趁早滾蛋！”
洪衍武冷笑著沒動，“聽你也練武？”
“知道就好。”
“不像。”
面對眼前的崽兒，“豁子”根沒在意，也不想再理會了，所以他根沒察覺危險的到來。
“兔崽子，你懂個屁！再羅嗦，真抽你啦！”
“練武都得有樣，你沒有。”
“什么樣?”
“永遠站著，別趴下。”
“豁子”早已聽得不耐煩了，“你倒是給我找出一個能打倒我的人來呀？你要是跟著大人來的，我他媽早……”
可就在他故意揚手，做出兇惡樣像，假意要打的時候，罵了半截的話卻突然止住了。
隨即他的臉突然變色，露出極其痛苦的表情。
然后……人，慢慢地倒下了。
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洪衍武一拳錘在了他的胸口上。
“豁子”的同事們部愣住，仿佛看見了最不可思議的怪事，直到過了半晌，他們目睹著洪衍武又拎起跪倒在地的“豁子”，慢悠悠地抬手又一拳，把“豁子”給徹底打吐了，這伙人才炸了毛兒一樣地清醒過來。
這幾個工人能和“豁子”一起喝酒，自然平日關(guān)系不錯，又都會上幾下子，于是不約而同，登時就都向洪衍武撲過去了。
可洪衍武卻絲毫不懼，也懶的與他們什么，直接上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們揍得各個滿地啃土。而他們買的那些東西，自然也都孝敬“土地爺”了，被摔破、踐踏得一塌糊涂。
這時，跪在地上的“豁子”不聲不響爬了起來，暗中突然操起一塊磚頭就向洪衍武偷襲而去。
可洪衍武簡直像背后張了眼睛，朝后猛地飛起一腳，把“豁子”踹得幾乎是整個身子騰飛起來，然后大頭朝下摔在了地上。
這時街心花園一片肅靜，剛才幾個動手幫忙的工人站起來后，看出洪衍武手下有門道，都不敢動了，洪衍武則滿臉不屑地朝地上的“豁子”啐了一口。
這一下可好，羞得那“豁子”一個滾翻起來，使了一個“查拳”的“夜叉探海”，有直撲洪衍武。
可他初學(xué)乍練的這兩下子跟洪衍武的五年苦功哪兒比得了啊？
洪衍武連手都沒動，只是將身子扭閃了兩下，就躲了開來。
且隨即回身趁空又是一腳，得，這一腳還故意羞辱，正踢在了“豁子”臉上，把這子踢得一歪腦袋，再次栽倒。
這下子“豁子”可發(fā)了瘋，臉上還帶著大腳印子，也不講什么招式了，就像過去打架那樣，胡亂抓起一快磚頭就往洪衍武面門上猛砸。
洪衍武更不在乎了，只用胳膊一擋，磚頭進然四碎。
他也不等“豁子”再去抓起第二塊磚，快步搶上一步去，用腳只在“豁子”身上一鉤，似乎沒使什么勁，就把“豁子”摔得一連在地上滾了好幾個滾，好半天沒能爬起來。
可這樣洪衍武也沒放過“豁子”，反倒是趁勝追擊。他也有樣兒學(xué)樣兒拎起了一塊板兒磚，走過去直接就拍在了沒練過“排打功”的“豁子”頭上，把他腦袋給“開”了。
而就在紅色鮮血從昏迷的“豁子”頭緩緩流下來時，洪衍武竟然又蹲下了身子，一把抓住了“豁子”的右手，然后就像“豁子”當(dāng)初硬撅陳力泉的胳膊那樣，猛地一發(fā)力。
只在瞬間，最慘絕人寰的一幕發(fā)生了。
隨著“豁子”胳膊的骨骼發(fā)出“喀吧”的斷裂聲，這子也發(fā)出了一聲慘透了的凄厲尖叫，被洪衍武用痛楚從昏迷中喚醒了過來。
可即使這樣，洪衍武還不肯罷休呢。
他竟面無表情地跨出雙腿，最后又站在抱著胳膊滿地打滾的“豁子”面前，用極度冷漠的語氣。
“你！要還想要另一只手，就從我胯下爬過去！”
這時，旁邊那些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豁子”同事們，都感到這場面太殘忍，他們已經(jīng)看不下去了。
于是就有人強壯著膽子規(guī)勸洪衍武，什么“殺人不過頭地，你已經(jīng)折了人家的胳膊，還要侮辱人家，再大的仇也犯不著這樣啊？”
可沒想到洪衍武竟然“噗哧”一聲笑了，像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
“哈哈……我會不認識他？兩年前，他對我就是這么干的……”
就在這時，福靈心至下“豁子”終于開竅了，冒著疼出來的冷汗，他完不敢置信般的大叫，“你……你是洪……洪衍武！怎么會？”
見到這種情況，“豁子”那個同事不免沉吟了一下，但他隨后還試圖想做最后的努力。
“兄弟，你看他傷成這樣，你也算出了氣了，還是算了吧。想當(dāng)初，韓信受了胯下之辱，后來得勢也沒為此難為人家，你大人有大量，就別……”
卻沒想到洪衍武登時就翻了臉，一瞪眼就打斷了他的話。
“老子不是淮陰侯，可沒那么好脾氣！再廢話，你也來跟他一起爬！”
罷，他跟著又是一腳狠狠踩上了“豁子”的脊背，惡狠狠地下了最后通牒。
“再給你十秒，你要再充好漢，就別怪老子把你手指頭一根根撅了……”
“我……我爬……”“豁子”終于有氣無力的應(yīng)了一聲，趴在地上的他，不得不開始行動了。
洪衍武則趁機收了腳，雙手抱臂，只待“豁子”從自己胯下鉆過。
就這樣，“豁子”的同事作為旁觀者，都面如土色地一起見證了“豁子”從洪衍武胯下鉆過的過程。
那一天，所有人都對“豁子”拖著一只折了的胳膊，拼力扭動著身體，哆哆嗦嗦，顫顫巍巍，向前爬行的樣子記憶深刻。
盡管整個過程里，“豁子”一直沒抬頭，可每個人都能明顯地見到，他面朝著的地面，不斷有大顆大顆的淚滴滑落。
那，并不僅僅因為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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