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一個考生，在徒工試中面對接下來的師傅，竟敢提出這樣的要求，不可謂不大膽。
但他還是提出來了，陸師傅愣了一下，抬頭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展顏一笑，說：“好啊，你來。”
許問似乎并不意外，他點了點頭，說：“多謝陸師傅的信任。那么先麻煩您把這張拔步床的結(jié)構(gòu)分解成更基礎(chǔ)的部件，需要多少木料、需要進行什么樣的處理，全部列一份清單出來。”
許問工作時的姿態(tài)與平時完全不同，他的語氣仍然很溫和，但不知不覺帶上了一層說服力，讓人不自覺地就照著他說的話去做了。
陸師傅除了有點偏執(zhí)以外，性格的確非常溫和。他不知道許問這是想干什么，但還是答應(yīng)了，執(zhí)著筆到一邊的案上，把那份設(shè)計圖進行進一步的細化。
接著，許問把姚氏木坊的徒弟們集合起來，把他們分成幾個小組。
這里一共二十一個人，有二十個來自舊木場，跟他同吃同住一起學(xué)習(xí)了一年時間，相互之間都非常了解。
許三他們的性格是什么樣，更擅長哪個方面的工作，許問都非常清楚。
許問根據(jù)這個，對他們詳細安排一下接下來的工作。
他們也很習(xí)慣接受許問的指揮了，認真聽完之后，迅速開始進行前期的準備工作。
陸師傅的動作還是很快的，他對這張拔步床也可以說是深思熟慮。沒過多久，他就舉著新的畫卷過來，興高采烈地說：“看，就是這樣的！我把它分成了架子床、床廊、廊頂、踏步、地平幾個部分。架子床六柱”
他手舞足蹈地說，許問認真地聽著。
連天青講拔步床，只是當成閑聊來講，并沒有涉及到它的真實構(gòu)造。
但拔步床的核心部分是架子床，這個連天青是詳細講過的，許問非常清楚。
他很快就從陸師傅所講的全部結(jié)構(gòu)里提煉出了架子床的部分，提筆把它勾了出來，問道：“我們一步步來，先做這一部分如何？”
陸師傅很好說話，但對于工藝上的事情就不一樣了。他擰著眉頭想了半天，才勉強答應(yīng)了下來，“先做最里面的部分，然后再往外擴展，似乎也可以。”
他同意了這一點，許問立刻松了口氣。
陸清遠要求的材料一早就已經(jīng)備到了一邊，還在他跟許問說話的時候，學(xué)徒們就已經(jīng)開始對木材進行最初步的處理，準備材料。
許問又跟陸師傅商量了一下接下來的流程，過去看那些材料。
陸師傅也跟著他一起去。
櫸木料材比較大，它本身分成好幾種，有青櫸、有紅櫸、有白櫸。
不同的櫸木材質(zhì)有所不同，最珍貴也最堅硬的是紅櫸，它的價值幾乎堪比紅木。
這次悅木軒送來的全是白櫸，質(zhì)地偏軟，價格相對比較低。
陸師傅一看就認了出來，臉色頓時沉了下去，陰沉得像是要滴下水來。
但是許問卻不自覺地松了口氣。
白櫸質(zhì)地比較軟，意思就是更容易處理一些。
今天是徒工試，他們必須要爭分奪秒，便宜的白櫸比珍貴的紅櫸當然是更有利了
陸師傅哼了一聲，終于還是沒說什么。他轉(zhuǎn)頭去看學(xué)徒們處理木料的手法，這一看就輕“咦”了一聲，明顯有些意外。
對于原木，處理的第一手段當然是“劈”。
學(xué)徒們需要用斧頭劈掉樹木表面的枝椏以及最外層的樹皮。
這個過程似乎很簡單，但同樣也有高手和低手的區(qū)別。
高手動作利落，一斧就能砍去多余的部分，同時不傷及內(nèi)部的木料本身。
低手嘛一斧下去，卡住拔不出來的都有的是。
而姚氏木坊這一批學(xué)徒，很明顯全是高手。
“擦、擦、擦”的聲音不斷響起，樹枝樹葉簌簌而落，接著，褐色的樹皮一片片落在地上，露出里面白色微黃的木料。
擦擦擦的細碎聲音像是雨打芭蕉，幾乎沒有別的雜聲。
這一方面表示，悅木軒送來的這批木料雖然都是便宜的白櫸，但質(zhì)量不錯，都是好料。另一方面也表示，這批學(xué)徒工的基本功非常扎實，對木材的紋理心知肚明。順理才能成章，只有足夠了解才能達到這樣的熟練程度。
這個小組大約五人，每人都有這樣的水平。大批原木在他們手下一一去除枝干，顯露出了木色，令人賞心悅目。
陸師傅看了一會兒，踱去了另一邊。
這邊也是五個學(xué)徒，他們接過剛剛劈好的木料，已經(jīng)開始鋸了。
陸師傅眉頭一皺，急忙上前阻止：“怎么就開始鋸了，尺寸量過了嗎？”
他問的正是許三，許三面對他還是有點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量，量過了。”
“這么快？”陸師傅眉頭皺得更緊。
“許，許問讓，讓我照著這個，這個來。”許三指著旁邊一幅畫軸說。
這畫軸就是他剛才拿給許問的那份，但遠沒有到拿到就可以上手的地步，正常情況下必須得讓他來親自解說。
陸師傅皺眉接了過來，目光觸到畫面，立刻又“咦”了一聲。
畫軸還是他那個畫軸，但畫面上已經(jīng)進行了一些修改，準確來說是新增了一些東西。
他想要解說的部分全部都呈現(xiàn)在了畫軸上，圖文并茂，簡明有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非常清晰，一看就能看懂。
最關(guān)鍵是，他之前在旁邊稍微標注了一下各部分的尺寸，用的是木匠特有的符號語言，夾雜了他自己的一些習(xí)慣，很不好看懂。
但現(xiàn)在，它們?nèi)慷加酶喢鞯氖侄螛俗⒃诹私Y(jié)構(gòu)圖的旁邊，同樣清晰，就算是沒接觸這一行的人也能輕易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有了這個畫軸，難怪這些學(xué)徒能夠馬上動手！
“這是那個許問給你的？”陸師傅想了一下才想起許問的名字。
“對對。”許三說。
陸師傅轉(zhuǎn)頭去找許問，很快就在又一批五個學(xué)徒的身邊看見了他。他一手拿著一個畫軸，一手拿著一支筆，正在跟他們說話。
他一邊說，一邊往紙上添著什么，其余學(xué)徒連連點頭，表示明白。
這是這個年輕人做的？就憑他剛才跟自己討論出來的東西？
這腦子，也太靈活太清醒了吧？
“我，我可以繼續(xù)鋸嗎？”許三冷靜了一點，說話流暢多了。
陸師傅又注視著許問看了一會兒，點點頭，向著他走了過去。
“按照這個標準來刨就可以了。記住留出榫頭，位置尺寸全部都不能出錯。”許問對面前的五人說。
那五個少年看上去年紀都比他大，但在他面前都顯得非常乖順，聽完他的話，連聲應(yīng)是，拿著圖紙轉(zhuǎn)身回去了工具凳旁邊。
他們看了會兒圖紙，開始彈畫墨線，接著拿起刨子將鋸?fù)甑哪玖吓僦瞥尚巍?br />
潔白的刨花發(fā)出微微的沙沙聲，成條成綹地出現(xiàn)，浪花一般落在地上，櫸木塊的表面越來越光潔，紋理清晰呈現(xiàn)。
這五個學(xué)徒的基本功同樣扎實，陸清遠拿自己的徒弟跟他們比了一下，發(fā)現(xiàn)除了跟得最久最老道的幾個，新一點的全都遠遠不如。
許問布置完工作，正好看見了他，匯報道：“前期工作都已經(jīng)安排下去了，等木料全部處理完，就可以進行下一步工作了。”
“安排得挺好的啊，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陸清遠這時也看出來了，許問把考生們分成小組，五個一組，每組負責(zé)一個步驟。一組做完，另一組剛好接下，效率極高。
這一手安排管理的本事，普通老手管事都比不上！
“都是同門，該怎么做大家其實心里都有數(shù)，我只是幫忙安排一下。”許問說。
“你們是哪家木坊、哪個師傅帶出來的？”
“姚氏木坊，連天青連師傅。”
“連天青？”陸清遠眉頭皺得更緊，冥思苦想，似乎有些不解。最后，他似乎還是想不起來這人是誰，搖頭苦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井蛙了。”
木料很快就準備好了，白中帶黃，光潔整齊。
打理好的材料自有一種美感，這時陸清遠也顧不得這不過只是便宜的白櫸了。
他躊躇滿志地說：“來，準備開工，也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手藝！”
“稍等一下。”許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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