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進入了一個奇妙的狀態。
他幾乎沒有關注自己手上在做什么,而是全身心地去回憶與連林林相識以及這一路走來的經歷。
其實他們倆之間完全沒發生過什么大事,全部都是些點點滴滴,小小的日常。
在舊木場相處,那些日升與日落,飯菜的香氣,月夜的葦塘,甚至連舊木場積木沉腐的臭氣,也變成了他們習慣的氛圍。
許問一天一天地數著,一天一天地回憶著。
剛過去的時候,他其實已經二十五歲了,一個不上不下的年紀。那時候的他,剛剛經過社會的磨礪,因為工作中的不滿而辭職,不說身心俱疲,心里多少也累積了一些情緒。
但在班門世界,他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身體仿佛也影響了心靈,讓他的心情回到了十三歲的時候,變得純粹了起來。
舊木場是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幾乎沒有對外聯系的通道,當然也沒有接受信息的渠道。
這些木頭、這些人、連天青教給他的東西、這一片天空
他的世界變小了,卻也變得寧靜了起來。而連林林,就是這片寧靜的小世界里最明亮最燦爛的那道光。
憧憬、喜愛漸漸化成一次次屬于少年的萌于最深處的心動,又因為種種原因壓抑了下去,在內心積蓄起來。
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許問的父母離婚很早,兩邊都不愿意養他,把他放在了寄宿學校,就連放假也很少回家。
因為這個,許問對父母的感情挺淡漠的,但一直也并不覺得自己缺少了什么。
直到來到舊木場,這里有一個固定的地方,放著一張長桌。每天吃飯的時候,連天青父女還有師兄弟們就會在長桌旁邊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不分男女尊卑,也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就是大家一起樂呵呵開開心心地一起邊吃邊聊。
許問當然也有一個座位,在連林林右手邊。
一開始因為他是新來的,連林林主動要照顧他,后來不知不覺就固定下來了。
每天要吃飯的時候,許問走到桌子旁邊,看見那把椅子放在那里,等著自己坐進去,心里總有一種莫明的感觸。
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心底涌了出來,越泛越高,最后滿滿的,快要溢出來了。
坐在那個座位,許問可以看見連林林的側臉,她的頭發與耳朵,她右邊耳垂下面有一個小紅痣,有時候跟師兄弟們爭執什么吵起來,情緒激動了,那顆痣會變得更紅、更顯眼。
這種時候,連天青總會敲敲桌子讓他們安靜吃飯,連林林會乖巧地聽從不說話,但那顆痣的顏色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褪,好像這段時間里,她像個小河豚一樣,一直都氣鼓鼓的。
想到這些極其不起眼的細節,許問微笑了起來。其實算上兩邊的時間,這些情景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但如今想起來,它仍然如在眼前。
當初的心動點點滴滴,是少年慕艾,是歸屬感。但也是在這樣絲絲縷縷的蔓延攀升中,逐漸形成了新的感情。
前往西漠路上的思念與忐忑,在綠林鎮重逢的狂喜與歡欣,還有分隔兩年的時間里,那一封封來往的信件、那一次次光與影中的相會與相離
獨一無二的連林林,他的女孩。
許問滿腦子都是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完全沒把心思分給手上的工作。
這當然也是因為經過他自己的刻苦努力與反復磨練,這些基礎技術他實在是太熟練了,幾乎已經變成了身體的本能。
光陰在這里停滯,許問的工作卻一直持續著。
等到最后一個鱗片被縫合上去時,許問清楚地聽見心里有什么東西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就像有一些不知名的阻隔被擊碎了。
對于一些東西,他有了全新的理解。
他展開成品,看了看,然后把它收起來,走出了四時堂。
剛剛到達有信號的地方,他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許問看了一眼,是陸立海打來的。
剛分手不久,怎么又來電話了?
他隨手接起,陸立海問道:“你已經回萬園了?”
“是啊,怎么,有事嗎?”
“嗐,不是你找我有事嗎?說了見面談的?我也給忘了,剛把客人全送走歇下來,突然想起來了,趕緊來個電話問問!”
許問一拍額頭,也想起來了。
他確實有事問陸立海,本來打算見面聊的,結果現場根本沒這個機會,后來記者提起那個問題,榮顯的回答讓許問心有所感,然后就沉浸了進去,一路回來完成了這件作品,剩下的全忘了。
幸好這時候陸立海提起來,不然他可能就要直接回去班門世界了。
“你現在還在清遇?什么時候回萬園?”他問道。
“對,可能還要兩天才能回去,怎么?”陸立海回答。
“有個東西想去你們宗地那里查一下。”
“什么東西?”
“當初我第一次去五島的時候,你給我介紹班祖。我記得你說起班祖事跡”
許問說到這里,略微遲疑了一下,沒有馬上說話。陸立海一聽自己家的老祖宗,馬上就興奮起來了,大聲說:“對!我們班祖可牛逼了,曾經建天啟宮,鑿懷恩渠,建一品門,都是舉世無雙的大型工程,享譽天下!雖然時間太久了,記錄得不怎么詳細,我也不知道這些工程現在在哪里,但肯定是存在過的。宗地那里現在還留著關于這些的只言片語和一些圖紙呢”
“我可以看看嗎?”許問突然打斷了他,問道。
“啊?”陸立海一愣,感覺好像突然又有點不好意思了,“很零散的,大部分都丟了,看不出什么東西”
“沒事,我只是想查證一下。”許問說。
“查證什么?”
“我的師門,好像真跟班祖有點關系”
“什么?!”陸立海馬上就激動起來了。
“只是有些端倪,還不太確定。”許問說。
“那你趕緊去給我確定了!你等著,我現在就回萬園,兩個半小時以后見!”
其實陸立海不自己回來,隨便指個人也能讓他帶著許問去宗地查資料的。但現在陸立海一點這方面的想法也沒有,毫不猶豫地準備親自回來。
許問掛了電話,心情也非常奇異。
當日里,皇帝在地震之后,出于某種微妙感應,將潛龍行宮重命名為天啟宮。
那一瞬間,許問就想到了班祖。
原來天啟宮真的存在!
修建它的,竟然是自己!
既然有天啟宮,那懷恩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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