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許問和連林林完全失去了語言，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道：“你們這手藝……是誰教給你們的？”
“娘啊。”小女孩理所當然地說。
許問還想在問，但這對孩子畢竟年紀太小，說話能力，尤其是官話能力有限，翻來覆去地就那么幾句，很難順利交流。
左騰看了一會兒，就起身走開了，沒一會兒，帶過來一個老頭。
老頭手拿著兩吊錢，喜笑顏開地回答許問他們的問題。
他同樣是一口夾生官話，但已經(jīng)足夠應(yīng)付基礎(chǔ)的交流。
從他嘴里，許問知道了這是怎么回事。
這對兄妹的母親名叫景晴，是村里的一個寡婦，丈夫早夭，沒有兒女，獨自一人侍養(yǎng)婆婆。
婆婆年老生病去世，景晴扶棺送葬，被一致稱贊是個孝媳，鄉(xiāng)里還準備去給她申請一個牌坊。
結(jié)果申請才往縣里遞，她的肚子就明顯大了起來，再過不久，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孩子！
一男一女，龍鳳胎。
一次性兒女雙全，放在其他人身當然大好的喜事，但景晴是個寡婦，還是個準備立牌坊的“貞婦”。
算懷胎的時間，這孩子分明就是婆婆還沒死，她就跟人私通懷了的！
這事迅速傳了出去，變成了當?shù)匦Ρl(xiāng)里灰溜溜地撤回了申請，逼問景晴這孩子是誰的。
景晴非常硬氣，咬死不說，剛出月子不久，就被掛了破鞋游鄉(xiāng)，但還是不說。
當時甚至有人提議把她浸豬籠，但這時那對孩子大哭起來，終究還是有人不忍，“放了”景晴一馬。
后來景晴獨自一人種著兩畝薄田，養(yǎng)著兩個孩子。
這種女人在鄉(xiāng)里肯定是不受歡迎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女人，生怕自己的丈夫接近她，經(jīng)常找個由頭去欺負她。
景晴當初侍養(yǎng)婆婆的時候，不聲不響，感覺是個文靜賢惠的媳婦。
但到了這種時候，卻變得格外潑辣。
想占她便宜的，她跟對方對打；打不過的，自己撕了衣服躺在地打滾，撒潑耍賴。
就這樣，她硬生生地在鄉(xiāng)
里活了下來。名聲不好，但至少活著。
不過她對這兩個孩子也不像有什么感情的樣子，沒給他們?nèi)∶帧｀l(xiāng)里人叫他們野種，她也就真的任由這樣叫。久而久之，小野和小種仿佛真的變成了他們的名字。
“她男人呢？真的到現(xiàn)在都沒人知道那是誰嗎？”連林林忍不住問。
“嗐，怎么可能不知道。白臨鄉(xiāng)就這么大，誰不是知根知底啊。”老頭怪模怪樣地笑，假裝壓低了聲音，說，“肯定是郭家那兩兄弟啊！就不知道是哥哥還是弟弟，沒準兩個都是。嘿嘿。不過他們是晉中王的人，沒人敢提。再說了，漂亮寡婦，男人玩玩怎么了……”
老頭話還沒說完，就被左騰掐住了脖子。他問許問道：“沒什么要說的了吧？”看見許問點頭，抓著那老頭就把他拖開了。
連林林眉頭緊皺，轉(zhuǎn)頭看著那兩個孩子，目光觸到之時，眉目稍展。
許問走到她身邊，輕輕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連林林轉(zhuǎn)過頭來，在他的手背貼了一貼。
他們問話的時候，孩子們在旁邊玩耍，兩人都拿著那些小工具，擺弄著剩下的樹枝，明顯使用得非常熟練。
當然，限于年齡和水平，他們不可能做出多出色的作品，但單只是能熟練使用這些工具，就很明顯是受過訓練的了。
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是個前寡婦現(xiàn)潑婦，這本事會是誰教的？還有這套工具……是誰給的？
“小野……”許問張開嘴，想叫這兩個孩子的名字，但發(fā)現(xiàn)叫不出口。他對著連林林苦笑了一下，走到了他們的身邊。
這時候男孩小野正拿著那把微縮的鐘意刀，試圖把樹枝的一處節(jié)疤給削平。
這本來就是木材處理中的一個難點，節(jié)疤部分一則是比較硬，另一方面跟周圍的木頭材質(zhì)不均，手感會非常奇怪。
小野試了半天都沒有做到，反而一個錯刀，把自己的手給削破了一塊皮，馬就開始流血了。
傷口不大，他也不介意，隨便放在嘴里舔了一下就準備繼續(xù)。
許問俯視他，看見他的手有很多這樣的傷口——明明還是個孩子，那雙手卻已經(jīng)顯得有些滄桑了。
許問搖搖頭，說：“這部分不是這樣使
的。”
他接過迷你彎刀，握在手。刀太小，有點虛不受力，但許問稍微適應(yīng)了一下也習慣了。
他放慢動作，教小野怎么處理，手的動作是怎么樣的，刀應(yīng)該從什么樣的角度，用什么樣的力度切入。
小野聽得眼睛睜得大大的，半懂不懂的樣子。
許問把刀交還給他，他琢磨了一會兒，照著許問的樣子去做。有了點改進，但還是不到位。
小野有點著急，許問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別急，慢慢來，學東西總是有個過程的……”
他話音未落，手臂突然被碰了一碰。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小種默不吭聲地遞了根樹枝過來，然后睜著大大的黝黑的眼珠，仰頭看著他。
許問怔然接過，只看了一眼，就驚訝地看著她。
樹枝平整，面的節(jié)疤與其它的木質(zhì)完美平齊，仔細摸才能摸出一點凹凸……不僅處理好了，而且處理得非常漂亮！
“小種你還是這么厲害。”小野羨慕地說了一句，轉(zhuǎn)頭繼續(xù)埋頭苦干，許問一時間沒有說話，眼看著他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最后有點驕傲地把一根光禿禿的樹枝交到了他的手。
許問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根樹枝，突然問道：“你們的娘在哪里？能帶我去見一下她嗎？”
…………
他們很快見到了景晴，這女人跟許問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她正在田里，拄著鋤頭在干活，看見自己這一雙兒女過來，懶洋洋地揮手，說：“去給我拿水過來。”
小孩們很聽話，連忙小跑著到樹下，把盛在那里的涼水倒出來，捧給母親喝。
景晴比他們想象中的更黑更瘦，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臉也有一些皺紋，但即使如此仍然看得出來，她年輕時確實應(yīng)該很漂亮。
任何人干農(nóng)活都會很狼狽，景晴也不例外。但還是可以看出來，她曾經(jīng)好好地收拾過，現(xiàn)在坐在那里，也慢條斯理地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然后才抬起眼睛，看向許問這幾個陌生人。
許問沒有說話，直接把那把鐘意刀拿了出來。
刀光閃過，彎刀如葉。
景晴在看見它的那一瞬間，臉色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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