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你今天釣了幾條魚?”竹樓外,村長的聲音打破靜謐。
月色剛剛渲染夜景,竹樓里一盞油燈點亮,紗罩蓋下,恰恰將要撲火的飛蛾隔絕在外,一名青衫磊落的教書人提著魚簍走出來,四條鯽魚活蹦亂跳。
但都沒有躍出竹樓,進入積水空明的月色里。
先生是蘇籍,他微笑道:“就這些,婆婆那里還有點野蔌,你也一并給他們吧。“
村長接過魚,猶豫片刻,問道:“你和這些官爺認識?”
蘇籍微笑道:“認得一個。”
村長亦不多問,他早知道蘇先生不是尋常人,定有故事。
如
無意外,過得這一晚,魏青云他們明天便該走了。孤老村初見時還覺新鮮,但真正處于其中時,便讓貴公子覺得后悔,他作為一個男人都如此,那么郡主的細皮嫩肉,怕是更耐不得這苦。魏
青云看著自己養尊處優的白肉上冒起紅點,心想山野的蚊子咬人可真疼,郡主怕是更慘。他
自顧自笑了笑,準備去敲門,喚郡主起身。
過了一會,整個送親團隊都亂了起來,因為郡主失蹤了。
盤問軍士和官員,沒有人能提供線索,一個大活人,仿佛憑空消失在眾人眼中。
所有官員們都心頭一涼,連魏青云都臉色凝重,郡主失蹤,對他而言都不是小事。此
事不能傳出去,魏青云面沉如水。
如今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殺了孤老村所有人,然后動用魏國公府的力量先找一個和郡主面容相似的女人,在到草原后,使其不久病故,如此一來雖說不是天衣無縫,但也能糊弄過去。
魏青云幾乎動了這個念頭,最后還是放棄。
沒有嘆息,魏青云將慌亂的官員們召集起來,淡然道:“郡主只是一不小心走丟了,咱們得把她找到。”
官員們面面相覷,郡主當然不是走丟,但這個理由也勉強可以用一下,現目前最重要的是穩定人心,他們雖然久聞魏青云是花花公子,可如今只有魏青云能把事情擔待下來。
他們別無選擇。接
下來魏青云井井有條地布置人手,讓他們各司其職。
他不是擅長這類事的人,但號施令,自有讓人信服的氣質,因為他是魏國公府的少主人。送
親隊伍紛紛行動,孤老村亦不再平靜。只
是課堂的聲依舊照常,但孩子們顯然沒有往常那樣注意力集中。
蘇籍想著,他是該走了。他
是個麻煩人,走到哪里都會有麻煩。昨
晚看在魏凌云的面上,送了點吃食給魏青云,沒想到今天便出了這檔子事。目前蘇籍唯一能確定的,那就是郡主是自己走的。無
他,因為若是有外人擄走郡主,決不能瞞過他。對
于郡主之事,蘇籍短短時間內也了解到一點,說不上有多同情,只是頗感意外,這位東海王的養女,竟如此剛強,選擇逃婚。昨
日驚鴻一瞥,見過那姑娘,生得一副嬌弱的面孔,我見猶憐。渾
沒看出來,還是外柔內剛的性子。
只是他也沒有時刻關注,否則郡主去了哪,他定是知道的。當
然,現在他要查,也找得出線索,畢竟人不能憑空變沒,只要在這世間,就會有痕跡留下。教
學已經完畢,雜念全部掐掉,蘇籍開始釣魚。等
到魏青云他們離開,蘇籍也該走了,他教的差不多了,接下來可以讓花七來這里辦個義學,至于孤老村這些孩子最終會成為什么樣的人,那不是他現在可以預知。
不過,等他們成長起來,不復今日的天真爛漫,那是可以肯定的。
有時候,蘇籍會想一件事,是什么讓自己成為了今天的自己,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應該是不同的人,但自己又是自己,至少在別人眼里,旁人不會是蘇子思。那
他和花七又算什么?想
久了,就會頭疼。但
總會忍不住去想。大
凡聰明一點的人,都會有這個疑問,生往何來,死從何去,千古無解。可
正因如此,才有文明,才有這蕓蕓眾生,才有這多姿多彩的世界。
頭疼的魏青云自然沒注意到距離自己不遠處的教書先生便是自己那“姐夫”蘇籍,幾乎將孤老村周圍十里地翻遍,仍是找不到郡主的下落。
于是魏青云做下一個不著調的決定,他要親自去把郡主找回來。官
員們聽到小公爺大膽的想法,不知如何吐槽,心里更多想到的是,郡主失蹤了,他們自是要被問責,但要是小公爺丟了,個個都不寒而栗。他
們最懼怕的不是魏國公府,而是魏凌云執掌的北鎮撫司,那簡直官員們的修羅地獄,聞風喪膽。
但魏青云很堅決,官員們苦勸不從,喊軍士們將小公爺團團圍住,不許他離開他們的視線。
軍士們縱然畏懼小公爺,可想到小公爺失蹤后的可怕結果,仍是很堅決地執行命令。
在苦尋郡主無果的情況下,小公爺被送親隊伍簇擁著離開,去了最近的官衙。即使不欲將事情鬧大,他們也不得不需要更多的朝廷力量。
于是一張無形的大鋪開,將整個長安覆蓋。對
此,小公爺倒也惆悵,其實他對這種一聲不吭就逃走的行為,心里多少有些羨慕。他當時要孤身去追尋郡主,自是有點沖動,但也是苦悶下的一時任性,亦是想做一回英雄。
然而他很快也接受現實,繼續做一個高高在上的貴人,帝國的機器運轉,展現出龐大而可怕的力量,現在魏青云得以暫時掌控一部分這個力量。
對于郡主失蹤的事,在神都里,目前僅有數位大人物知道。
在送親官員眼中的大事,對于大人物們,實則不過是一件趣事,少了一個郡主,大晉還有其他郡主,但此風不可長,因此還是得將郡主找回來。至
于魏國公,更將此事視作對兒子的鍛煉。
女兒那樣優秀,他很開心,但將來繼承事業的人,只能是兒子。
長安一地的異動,自是瞞不過在附近經營許久的世家,無論是關中屈一指的秦家還是其他幾個小世家,都在琢磨到底生了什么大事。
可惜這次出動的是六扇門,同本地根深蒂固的世家并無多少關系,他們到底沒查出什么來。
魏青云離開后,蘇籍也告別孤老村。他
要去找冰山姑娘。
那畢竟可能是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了,而且他要告訴她,神山才是她的大仇人。蘇籍覺得冰山可能把自己當仇人,有人在利用她。
如果蘇籍現事實真的如此,他就要給陰謀者一個慘痛的教訓。“
明明過了打打殺殺的年紀,為何最近火氣好似變大了。”蘇籍面前燃起篝火,瓦罐里有鮮美的魚湯,野蔌在里面浮沉,很是誘人。
魚湯的香氣,勾動滾滾饑腸。
蘇籍瞥了旁邊猴子一眼,淡淡道:“你不是才吃了東西?”猴
子抓耳撓腮,一臉急不可耐,但蘇籍在旁邊看著,猴子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隨后蘇籍咦了一聲,原來不止你肚子餓的咕咕叫。一
個披頭散,渾身邋遢的小乞丐吞著口水,在四顧無人的山野里,望著篝火上瓦罐里的魚湯。
蘇籍嘆了口氣,取了一塊青石,不一會石粉簌簌落下,最終一個石碗出現,渾然天成。他這一手捏石成粉的功夫,放在江湖里,也足夠駭人了。
小乞丐卻一點都不驚訝。
但蘇籍的意思她懂了,那是讓她盛一碗湯。
她乖巧地盛滿魚湯,卻不取魚肉,乳白的湯水里,只有些許野蔌。
小口小口的喝著,又不時看蘇籍一眼,目光里有感激。
蘇籍慢條斯理地將魚肉吃完,鮮美的野蔌更是十分爽口。至于猴子,很快吃完自己那一份,然后露出意猶未盡的表情。
自從隨蘇籍吃過熟食后,它再也離不開蘇籍了。
懵懂的猴子并不知道,在許久許久以前,它的同類正是現了熟食的好處,才逐漸有了人類。那
些不吃熟食的猴子,終究只是猴子。吃
飽喝足后,蘇籍不著急趕路,因為陽光實在很舒服,他懶洋洋地癱在一塊巖石上,接受純天然的日光浴。尚
且不冷肅的秋風拂過面龐,比按摩還要愜意。
這樣的午后,多像在羅浮后山的午后,不一樣的是,身邊的猴子要比羅浮后山那些蠢猴子機靈許多。
那些猴子,呵呵,都不識數。
蘇籍身邊的猴子雖然聰明,到底還是猴子,耐不住性子,因此一溜煙,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于是只留下小乞丐,在荒郊野外,同蘇籍這個她眼中的怪人相處。
真的是個怪人。
不過魚湯的味道,有些熟悉。模
糊的記憶慢慢組合。她
是不是和這個人見過面啊。那
可就糟糕了。小
乞丐胡思亂想,然后肚子出咕咕的叫聲。她又餓了。蘇
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好似被什么吵醒,最后目光落在小乞丐什么。小
乞丐弱弱道:“那個我想借你的瓦罐用一用。”
蘇籍道:“拿去吧。”
小乞丐面上露出喜色,她先是去不遠處采了些菌菇,又到瀑布下洗了洗,最后欲要燉一罐菌湯。
在她將要生火時,蘇籍輕聲道:“這菌菇吃了會腹瀉。”小
乞丐一愣,道:“你剛才怎么不說。”
蘇籍懶洋洋道:“才想起來,你身子嬌貴,早習慣了山珍海味,這山里的菌菇,卻不是你能消化的。”
聽到這話,小乞丐眼珠子一動,道:“原來你認得我。”
蘇籍道:“孤老村里見過你一面。”
小乞丐大感意外,說道:“我想起來,你住那竹樓里,不對”一
說到蘇籍住在竹樓里,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蘇籍道:“現在都在找你呢,你真打算不回去?”
小乞丐道:“這就不讓你操心了。”她
知道蘇籍既然認出她來,心里更不怎么害怕,畢竟她好歹也是郡主。
蘇籍道:“按理說,以你的能耐,早該被他們尋到才是,如何到現在都沒有人找到你。”
蘇籍目光在小乞丐身上流連,若有所思。他
話音一落,將手要伸進小乞丐領口。小
乞丐忙捂住,道:“你要干什么?”
蘇籍卻不更進一步,咚咚咚!
一塊玉玨從小乞丐領口蹦出來。蘇
籍露出一個眼神,好似在說,你什么都沒有,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塊玉玨。小
乞丐想要惡狠狠瞪一眼蘇籍,但肚子咕嚕咕嚕叫,化作了滿腹委屈。
她長這么大,還沒挨過餓。原
來餓是這么難受。
于是她眼神變得委屈巴巴。
蘇籍卻沒有管,只是注目玉玨。
“夏文?”蘇籍博學多才,認出玉玨上刻的是神夏文字,那是很古老的文字,傳說古老的夏人用夏文可以呼風喚雨。
夏文和當今的文字是有區別的,那只有神夏里極為尊貴的人物才能學習和掌握,每一個字都有深刻的含義,不局限于裝神弄鬼。只
是這些向來都是傳聞,現實里來自神夏的物件,十分稀少。蘇
籍道:“哪來的?”饒
是以他的見識,都判斷不出玉玨上夏文的含義,只覺得有一股區別于天地元氣的神秘力量在流動,卻又難以撲捉。
“才不告訴你。”小
乞丐又弱弱補了一句,道:“除非你給我一點吃的。”蘇
籍笑了笑,他要的答案,可比山珍海味還要珍貴,沒想到這小姑娘居然只想要一點吃的。小
乞丐覺得蘇籍在嘲諷她,弱弱道:“我不是沒骨氣的人,不然也不會逃婚,只是”
她揉了揉小肚皮,可憐兮兮道:“誰知道我這么怕挨餓啊。”
她早已做好威武不能屈的準備,但真的很怕餓啊。想
到草原全是什么羊肉,沒有中原的美食,現在小乞丐覺得那里簡直是人間地獄,她去那里會被餓死的,好可怕。蘇
籍笑過后,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小
乞丐接過盒子,打開,卻是精致的月餅,仿佛水晶一樣。她
迫不及待吃了一口。然
后兩口,很快就狼吞虎咽。
再看蘇籍,簡直說不出的親切。
蘇籍笑道:“這下可以告訴我了吧。”
他用竹筒打來清水,小乞丐更是感動得淚眼汪汪。這
月餅本是蘇籍制作來準備送給冰山的,現在呢,暫時就給這個小姑娘填肚子吧,月餅以后可以再做,反正還有兩日才到八月十五。
中秋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所以他才會挑這個時間去尋冰山。因
為吃得太急,小乞丐喝水時不免打了飽嗝,姿態極為不雅,她小臉紅撲撲道:“那個”蘇
籍道:“怎么?”小
乞丐道:“有沒有擦嘴的。”蘇
籍將自己衣襟撕了一塊,說道:“將就用吧。”
他玄功甚深,稍稍運功,身上就不染塵埃,當然用不著帶手絹之類的東西。
小乞丐稍作猶豫,還是去溪邊用蘇籍的衣襟稍作洗漱。
她不是天姿國色,但一掃塵垢后,倒也素凈可人。蘇
籍道:“這下可以說了吧。”小
乞丐道:“玉玨是我父王給我的。”
蘇籍道:“東海王?”
小乞丐點了點頭,她心下納悶,這家伙到底什么來頭,明知她的身份,卻一點都不在意,甚至說起父王,都很是風輕云淡。她
哪知道在自己眼中權勢滔天的養父,早已被蘇籍擺了一道。蘇
籍道:“東海王還有其他這樣的玉玨嗎?”
小乞丐道:“應該有吧,我記得這玉玨是從父王封地里挖掘出的古物,那地方好似叫什么墟。”墟
是廢棄之所,世間最神秘的便是天墟,據說那是神明遺棄之地,但自古以來都是縹緲無憑的傳說。
世間真正能牽動人心的墟并不多,最惹人心動的便是神夏的廢墟。蘇
籍心里一突,想到東海王莫非是掌握了某個夏墟。
若真是如此,這個對頭倒是得多加一點重視。
因為神夏的巫術詭異難測,同武學是不一樣的,除非他是老頭子那樣舉世無敵的人物,否則遇見那些古古怪怪的巫術,難保不吃虧。但
前次東海王在明月山莊吃癟,按理說是沒有掌握到高深莫測的巫術,只是仍舊不可大意。蘇
籍心念轉動,又道:“普天之下,皆是晉土,你之前沒被找到,只是因為這古怪的玉玨,但也幫不了你多久,我勸你還是老實回去吧。”
小乞丐忙搖頭。蘇
籍道:“你跟著我,我也不會幫你。”小
乞丐心里哼道:“誰說我要跟著你。”
她因是個養女,見慣人心險惡,故而雖然有些不忿,但也體察出,蘇籍應該是個好人。
而她心里的不忿沒有宣出口,因為要是不跟著蘇籍,豈不是又要挨餓。
想起挨餓時的難受,小乞丐便老老實實地不說話,只是看架勢,是非要賴著蘇籍了。蘇
籍接著道:“這樣吧,你可以跟著我走出秦嶺,這一路上我保你不挨餓,但這玉玨你得給我。”小
乞丐道:“你當我是小孩子,這玉玨一定很重要吧。”蘇
籍瞥了她一眼,說道:“那我還給你。”
小乞丐想到沒蘇籍,豈不是要回到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她忙道:“不了。”蘇
籍道:“沒骨氣。”
小乞丐握緊拳頭,她現在最后悔的事是以前沒有好好練武,不然一定把這家伙打成豬頭。
西
出秦嶺,層巒之間,叢云之里,一座紅樓隱約其中。
夜光如水灑然而至,給紅樓蒙上神秘莫測的面紗。紅
樓共有五層,中間第三層便掛著一幅字畫:
“秋風清,秋月明,落
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
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
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字
是好詞,畫更是好畫,入目可見一個獨上高樓的青年,只是面容模糊,頭部十分污穢,但除卻青年之外,其他地方皆是丹青妙筆,教人一望之下,就舍不得挪開眼。字
畫前是一大一小兩個道姑,若是蘇籍在此,就認得出那小道姑竟是冰山。“
師父,你喚徒兒來,有什么事嗎?”年
紀稍長的道姑倒也不大,看起來約莫三十歲,容貌姣好,但神容間的冷厲比冰山更深。若
冰山是冰,她更是寒鐵了。
道姑對冰山道:“這次回來,你武功大有長進,為師現在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冰
山道:“師父是想說我和少游的婚事嗎?”
道姑看著她道:“你愿意嗎?”冰
山咬著嘴唇,卻又沒有避開師父的眼神,輕聲道:“不愿。”
道姑面無波瀾,淡淡道:“那你就奉道吧。”冰
山“嗯”了一聲。
奉道同出家不同,這是武林中的一種說法。奉道之后,便意味著要一輩子孑然一身,不傳藝,不留后,不結婚,從此全心全意專研武學。只
是對于一個女子而言,奉道終歸是很殘忍的一件事。道
姑似乎也有些不忍,因此緩了一下語氣,說道:“師父很少勉強你,只是秦家勢大,你拒絕了秦家的求親,若是沒有拿出像樣的借口,只怕咱們紅樓從此不得安寧。”冰
山道:“弟子明白。”
道姑憐惜地看了徒兒一眼,復又轉為冰冷,道:“那你下去吧。”
冰山默默告退,臨走前看了畫像一眼,看過無數次的畫像,突然在這一刻顯得稍有特別,他覺得畫像里那個人,怎么跟孤老村那個蘇先生有點神似。“
是錯覺吧。”冰山將念頭埋在心底。
她以為是自己對奉道有些遺憾,亦是對蘇先生這個有些特別的男子,生出了一點不切實際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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