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在走出金龍大酒店宴會廳時,絕對沒想到這將是他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后1個小時。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思考的閑情逸致,因為剛走出門,被冷風一吹,脖子一涼,肚子里開始翻江倒海,先前晚宴上吃下的海鮮和紅酒一同發功,一股酸氣直往喉嚨里冒。
幸好他在噴口欲出前抱住一個花盆,否則附近穿著金色制服的侍者肯定會拿出白眼來伺候。
即便如此,當任平生把胃里的食物殘渣吐在花盆中時,這些訓練有素的侍者還是忍不住擠擠眼、皺皺鼻,露出不待見的神色。
也難怪,這些侍者長年接待各色人群,自然而然就養出了一套察言觀色的本事。
那些在酒桌飯局上玩得很嗨,不懂得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動不動就往自己嘴里灌酒的人,往往是現實生活中最沒本事的。
這類人可以稱之為傻逼。
而稍稍有些身份地位,懂得拿捏自己在飯局上角色的人,通常會根據對象的不同來調整自己的酒量,以及喝酒節奏。
對方比自己強的話,自己就多喝點;如果對方比自己弱的話,那就讓對方多喝點。
這類人,通常叫做事逼。
而真正有實力的人,在飯局上一般都是讓前兩類人去發揮,自己只是淺嘗輒止、點到為止,因為最重要的事情,永遠都是安排在飯局之后。
這類人很明顯,就是牛逼。
每一個飯局都少不了這三類人,每個人在飯局里的角色定位都是由他們之間的實力對比決定的。
任平生當然不是傻逼,但也不是事逼,更談不上牛逼,他今天之所以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主要還是因為沒有見到左筱瀟的緣故。
在起身前往漢海大學參加02屆同學十周年聚會時,任平生已經做好一切心理準備,設想過無數對話場景。
十年之前,他們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是眾人羨慕、交口稱贊的情侶,是預備好走上人生巔峰的贏家。
可惜的是,這場華麗的劇目尚未開演,就戛然而止。
包括任平生在內,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兩人會在畢業儀式的當天分手,結束了這段大學戀情。
此后余生,任平生像身邊的同齡人一般,按照凡人大眾的必經之路走下去。
娶妻、生子、消費、應酬,把父母和周圍人眼中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后,任平生只能看著妻子刷一個又一個當紅電視劇,孩子報了一個又一個興趣班,自己混了一個又一個的飯局......
十年之后,眼看自己日積月累、越發突出的肚腩,任平生已經對未來放棄了所有的幻想,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已經不抱希望了,也漸漸淡忘了那個人。
正當他隨波逐流、無喜無憂,即將麻木地過完這平凡的一生時,大學同學十周年聚會的消息卻在已如死水的心中投下一片漣漪。
任平生一向不喜歡參加這類的聚會,他一直認為,同學間有感情自然會聚在一起,沒感情強拉到一起也沒意思。
隨著畢業的時間越久,當年的同學現在還能聚到一塊的已經越來越少,聚在一起還有共同話題的那就更少了。
但這次十周年聚會卻有所不同,無論是組織還是規模都是空前強大,很多老師和杰出校友都會參加,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名字。
任平生之所以會來參加聚會,理由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也始終都是為了她而來。
他原本計劃借著這次聚會,當面向左筱瀟問一個問題,那個他等了十幾年的問題。
只不過事與愿違,從中午的開幕儀式、游園會到晚宴,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倩影始終沒有出現。
左筱瀟究竟是有事耽擱了,還是為了刻意避開自己而不現身,任平生并不知道,也無從猜測,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這趟漢海之旅白跑了,他的癡心妄想之火也被澆滅了。
帶著失落和不甘,任平生拋開了平時的理性和冷靜,在晚宴上敞開胸懷,頻頻舉杯暢飲,想要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用這種自暴自棄的行為來宣泄內心的郁結。
人在失意的時候,往往會做一些很傻逼的事。
任平生現在就很傻逼。
所以才會在眾目睽睽下,抱著酒店走廊的花盆吐得一塌糊涂,就像倒了多米諾骨牌般,這一吐就吐了個沒完,整個胃都像是要倒翻過來,直到最后一點食物殘渣都吐完為止。
等到任平生直起身子,他面前的花盆里已經多了一堆夾雜著酒氣和發酵味道的食物殘渣。
而旁邊侍者的眼神,已經從驚訝、到輕蔑、到厭惡,直至鄙視了,這個中年男人看起來不起眼,行為舉止也不像話,還無法控制自己,簡直就是個loser。
吐完胃里的累贅后,任平生清醒了一些,開始讀懂周圍人的眼神,不過此時的他并不想去證明什么,也無力去糾正別人。
相比起聚會中那些杰出校友,自己的確不算什么有分量的角色。
從漢海大學經管專業本科畢業后,任平生沒有跟很多同學一樣,經歷過就業市場的激烈拼搏就順利就業了,因為他在大四下半年就已經考取了江浙省涵州市的公務員。
在任平生畢業的2006年,公務員還沒有現在這樣熱門,但這份旱澇保收的穩定工作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任平生的就業很順利,可惜好的開頭并不都意味著結局都很完美。
或許是就業過于順利必須付出的代價,任平生在仕途上發展得并不驚艷,只是按部就班地踩著年限升到了正科級,在這個位置上一呆就是5年,再上去就是副處級,但就這么一步,對于任平生來說,卻是比登天還難。
人如果長期被限制在一個天花板下,就算是英雄豪杰,日子久了也不得不低頭彎腰,將一股熱血豪氣消磨殆盡。
任平生不算英雄豪杰,他只是一個凡人。英雄尚不能崛起,凡人就更不可能了。
Loser就loser了,傻逼就傻逼了,反正明天之后,彼此也再無交集,你管得著么?
任平生自我精神勝利了一回后,擦了擦嘴巴,整了整衣襟,若無其事地在旁人眼神中走下樓去,繼續下一場。
02屆經管3班同學的第二場節目,場地設在金龍大酒店二樓KTV包廂,本次活動的主要發起者和安排者是凌峰,他是本次同學聚會中的土豪之一,也是任平生在班級里少有的老鄉兼朋友。
凌峰畢業后,先是在涵州市的一家外貿公司做了一段時間跟單員,在掌握了行業經營的基本情況后,靠家人和親戚的資助開了自己的公司。
憑借著出眾的外語功底和對國外法律規則的了解,他的外貿公司迅速發展壯大,同時還延伸到上游產品的生產,目前已經擁有3家工廠、1家公司和數百名員工,資產也達到了幾個億,在班級里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凌峰向來出手行事很大方,這次晚宴的地點就是凌峰提供的,五星級的金龍大酒店,距離漢海大學校區只有二十分鐘。
這家酒店是文州老鄉開的,任平生之前也略有耳聞,酒店老板是典型的江浙土老板,靠炒房炒地皮發家,所以酒店的裝潢風格也是金碧輝煌、富貴逼人的路子。
凌峰安排了全酒店最大最豪華的一間,里面的設備裝飾也跟酒店的風格一致,用各種金黃色飾品和真皮皮革打造的歐式家具堆砌起來,生怕人不知道業主是個暴發戶。
任平生走進去的時候,KTV包廂里已經是人聲鼎沸、歌聲不斷。
男同學們忙著炫耀自己的成就,炫耀范圍無非就是車子、房子、位子這些,有豪車的甩鑰匙,當大官的談政治,有錢的討論房子買什么地段……什么都沒有的,只好傻逼兮兮地在一旁灌醉自己。
女同學們就矜持多了,她們一進包廂就忙著找各種角度自拍,極力突出自己精心打扮的成果,就算是女同學間的合照,彼此都在爭搶著最佳站位,散發著濃濃的塑料姐妹花情誼。
一些有心思的女同學,則把心思放在了一些有實力的男同學身上,時不時唱唱歌、走走動、露露臉,刷一刷存在感。
雖然并不是刻意的,但包廂里的同學們自然而然形成了三個圈子。
第一個圈子當然是高媛媛為首,她曾經當過02經管3班的班長,也是這次同學聚會的牽頭人之一。
當年在校的時候,高媛媛就是校園中的風云人物,從校學生會主席到全國青聯代表,從校文藝表演組織者兼骨干到學校招生形象大使,她在校的這四年風光無限,可謂是品學兼優、榮譽滿身。
高媛媛本人當然是十分優秀,但她能在學校、社會等多個領域游刃有余,有人免不了將這一切與她的父親——曾任漢海市漢東新區組織部長,現任漢海市副市長的高維誠聯系在一起。
圍繞著高媛媛的,除了兩三個既要好的女同學外,主要是一些幻想能夠攀附其家庭的男同學,這個圈子位于包廂正中,聲勢浩大,氣派十足,高媛媛在眾人的簇擁下更是光彩照人。
另一個圈子,是幾個稍有姿色的女同學,和如今混得比較不錯的男同學構成,他們不想隨大流地去追捧高媛媛,便和自己條件差不多的抱團,他們也各自有一些追隨者,這個圈子雖然聲勢沒那么大,但人數卻更多,稍稍可以與高媛媛那個圈子抗衡的感覺。
最后一個圈子,嚴格講算不上圈子,只能說是沒擠進前兩個圈子的游兵散勇,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形單影只而走到一塊,這個圈子里以沒多大成就的男同學為主,女同學少得可憐,而且質量都不怎么高。
任平生發覺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被安排到了第三個圈子中,就像在校園里一般,不過他并沒有抱怨這種安排,他早就適應了這個角色。
任平生所在的圈子里,不少是他的舍友。02經管3班共有男生24名,平均分配到三間宿舍,一個男生宿舍通常要住8個人,任平生所在的107宿舍今天來了6個人,除了班長兼聚會組織者的常遠外,其余4人都在這個圈子里了。
張溫梧是個脾氣溫和的小胖子,他當了四年的宿舍長,現在在漢東銀行一家營業部當柜員,每天西裝革履地幫老頭老太開戶,雖然他在漢海市已經買了房子,但至今尚未結婚。
赫連基是跟程摯一起過來的,他們倆都是齊魯省東萊市人,也是宿舍里唯一一對北方的同學,在學校時也走得最近,畢竟在這個以南方人為主的大學內,少數幾個北方人自然會抱在一塊相互幫助取暖。
雖然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男人,身高都在180左右,但性格卻南轅北轍。
赫連基方臉方下巴,整個腦袋就像木板夾出來般方正,雖然他的皮膚很白很干凈,五官卻像花崗巖般肅穆,平時也是不茍言笑的樣子,讓人望之生畏。
但他其實是個很正派善良的人,在宿舍里他一般不怎么發言,他一旦說話就代表別人事情做得太過,跨越了他內心的道德底線,這個時候他就要說出自己的主張,通常他一開口,大家的爭論基本就平息了。
程摯恰好是另一個極端,他皮膚黝黑、五官深邃,一對會說話的桃花眼總是含情脈脈,是宿舍里公認的美男子,還是校足球隊的主力前鋒,在學校時就有很多女生喜歡他。
只不過他雖然外在條件很好,本人性格卻有些猶豫被動,大多數事情都需要別人幫他推一把,這個別的人的角色通常都是赫連基來當的,所以兩人在校的時候幾乎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樣子。
這兩人在畢業后,也依舊保持在校時結下的友誼,赫連基在一家省屬國有建筑企業當項目經理,程摯在齊州市一家貿易公司當銷售代表。
林立松是個外表安靜得近似木訥的人,他是海西省侯官市人,跟任平生的老家最近,再加上從大一開始兩人就是上下鋪關系,所以在校期間,他是整個宿舍跟任平生關系最好的一個。
林立松結婚得很晚,任平生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才收到他的請帖,任平生只在他的喜宴上見過新娘一面,膀大腰圓、虎背熊腰的新娘和蒼白瘦削、四肢細長的林立松站在一起,好像好萊塢喜劇的標配。
只可惜,當晚新娘雖然笑得滿臉橫肉四溢,新郎卻是一臉心不在焉、沒精打采的樣子,也不知他們婚后生活是否幸福。
宿舍里最活躍的常遠,在高媛媛卸任后毛遂自薦當上了班長,這一當就是三年,直到畢業的大四他還是班長。
也許是他在這個崗位上干得得心應手,也許是全班同學都需要有個人當班長,所以在畢業后,大家還一直尊稱他為班長,他也義不容辭地接受了這個稱號,以及稱號后附帶的義務。
從校友錄到QQ群再到微信群,隨著社交媒體的歷代更迭,維系02經管3班同學們的聯絡方式也一變再變,但唯一不變的都是這些QQ群、微信群的創建者,以及歷次同學聚會的組織者——常遠。
這次聚會也不例外,雖然主要的贊助商是凌峰,但忙前忙后組織協調的還是常遠。
雖然常遠看上去一副在社會上很吃得開的樣子,但他只不過是給自己父親打工。父子倆經營著承包多年的魚塘,收入基本上看天吃飯,如果不發生疫病的話還好,否則全年顆粒無收。
總體而言,107宿舍的男生們在畢業后混的都不怎么樣,任平生反而是宿舍里過得最好的一個,最起碼他的工作足夠穩定和體面。
常遠滿場走動著,用他招牌式的熱情招呼著同學們,恰到好處地又不過分地分配著與每個同學寒暄的時間,讓對方覺得不被冷落又不會太親密。
雖然常遠已經盡力做到雨露均沾,但他的主要活動范圍明顯還是鎖定在第一、第二兩個圈子里,很顯然,第三個圈子不值得他花費太多時間。
任平生并不在意自己處在哪個圈子里,他也沒興趣跟這些同學們閑聊,他只想在沙發上坐一會兒,等酒勁緩過來后就走人。
因為他想見的那個人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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