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shù)奢淫放肆,榮不終己,自取之也。”————————【三國志·卷六】
時間轉(zhuǎn)瞬便到了建安四年的正月,在這段時間里,皇帝一刻也沒有閑著,他不僅時刻關(guān)注著各方的戰(zhàn)事變化,更留意著關(guān)東諸州的人心歸附。隨著軍事的節(jié)節(jié)順利,關(guān)于屯田制在新附各州的推行也逐漸展開,經(jīng)年戰(zhàn)亂,多少地主豪強家業(yè)破滅、良田荒廢,百姓流離失所。
所以對于統(tǒng)一回收無主荒地、募民屯墾便成為眼前除了戰(zhàn)事之外最要緊的事情。屯田制不但可以恢復地方生產(chǎn),增加經(jīng)濟來源,軍屯更能作為以后裁兵轉(zhuǎn)業(yè)的安置處。因此這不僅僅是戰(zhàn)時的權(quán)宜之策,更是要長期貫徹下去的大政方針。
只是隨著眼前勝利在望,漸漸開始有人質(zhì)疑在內(nèi)地推行屯田制的延續(xù)性,不但列舉官府在其中所抽的產(chǎn)出過多,加重了屯戶負擔、產(chǎn)生逃亡;更列舉了孝武皇帝時期屯田旋興旋廢的例子,希望皇帝下詔勸流亡百姓回鄉(xiāng)屯墾,官員勸農(nóng),同樣能達到休養(yǎng)之效,還能省去一批人力物力,真正做到與民安靜。
皇帝對這樣的觀點嗤之以鼻,不但沒有理會,反而以‘補足軍需’為名在兗州、徐州、淮南、甚至是冀州等郡國推行屯田。這一日他攜荀攸、賈詡以及一干侍從、御前郎衛(wèi)等人外出踏勘故甘陵國王室的私田,這些田都是歷代甘陵王從黎庶手中侵奪,如今都被皇帝劃撥為清河郡的屯田。
新任清河太守劉曄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
皇帝驚訝于對方行程之快,當時也不想急著回去,便索性在渠坡的背風處召見了風塵仆仆的劉曄:“不是說路風雪,道路難行么?你這么急著趕過來,霹靂車等大隊人馬還在后面吧?”
劉曄面帶風霜,顯得有幾分潦倒,但他精氣倒是十足,這一次覲見皇帝比第一次要更加從容,他不緊不慢的說道:“臣估算時日,霹靂車等物調(diào)運艱難,要想運至軍前,非得明年不可。而臣荷蒙陛下不棄,肩負郡守之職,春耕在即,臣不敢貽誤農(nóng)時,故才分作兩撥,留輜重在后緩行,自己獨率匠人北。此外……袁術(shù)也由臣押送北,為恐在路耗費時日,生出變故,是以一并帶來入覲。”
“有匠人就好辦,先將彼等調(diào)往鄴城,讓諸葛玄好生使用。”皇帝輕輕頷首,對劉曄的謹慎和用心表示贊許:“雖在戰(zhàn)時,也不忘農(nóng)時,這才是為政【】之要。”劉曄聽到這里就知道自己說中了,接著,他聽皇帝對荀攸吩咐道:“今年春分的勸農(nóng)詔,也要提這句話。”
這是一個刻意拔高劉曄的機會,對方自入朝以來始終默默無聞,皇帝這一番舉動顯然是將他一下子為眾人所知了。這樣做既有好處又有壞處,劉曄表情淡然,在冷硬的地默默地伏身一拜。
“袁氏門生故吏眾多,袁術(shù)年輕時以俠氣聞,數(shù)與諸公家子弟飛鷹走狗,其中亦不乏游俠劍客。這些人凡事以義氣為先,倘或糾集山匪、路半劫奪,終成禍事。你能擔心夜長夢多,以輕兵將其攜來,可見是用心了。”皇帝最后又夸了一句,便吩咐劉曄在一旁坐下,命人去傳喚袁術(shù)。
地方簡陋,君臣眾人只在地鋪了層厚厚的氈毯便席地坐下,他們出行踏勘郊外田地連屏風傘蓋也沒帶,輕簡至極,如果不是跟隨的精兵隊伍,清河郡人似乎都不知道這一隊人里有皇帝在。索性今日是個難得風和日麗、雪后天晴的好日子,雖有朔風陣陣,但裹大氅,也不是招架不住。
劉曄兩手攏在袖中,努力暖和發(fā)僵的雙手,一旁的穆順卻冷不防給他遞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水。劉曄知道這是皇帝的示意,正要起身拜謝,卻見皇帝看也沒看他一眼,顧自盯看著被押送來的袁術(shù),于是只微微拱手,將茶碗捧在手里,低頭一邊聽著動靜、一邊慢慢的啜飲著。
其實在場所有人都被穆順奉了這樣一碗剛燒好的熱茶,唯獨站在當中的袁術(shù)沒有。他環(huán)顧四周,尤其是十分大膽的盯看了皇帝幾眼,這眼神實在有失恭敬,惹得一旁的許褚大罵。
袁術(shù)罕見的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鎮(zhèn)定,在被呵斥過后,他這才向皇帝跪拜唱道:“罪臣術(shù)叩見陛下。”
“你剛才在看什么?”皇帝語氣很平和的問道。
袁術(shù)站起來,目光往皇帝臉再度一掃而過,坦誠的答道:“在看眼前是不是陛下。”
荀攸眉頭皺緊,不安的將茶碗放下了。許褚仿佛感到冒犯,對袁術(shù)怒目而視。
皇帝笑了,不以為忤,反而問道:“那你看清楚了?”
“卻是孝靈皇帝子嗣無疑。”袁術(shù)嘆息一聲,居然沒有在這個時候嘴硬的繼續(xù)否認皇帝的身份存疑,而是低下頭去:“當年何曾料到有今日。”
是啊,當初孝靈皇帝駕崩,天下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大將軍何進與何太后等人的身,再不濟也是孝懷皇帝與袁氏等人,誰曾將往年幼的陳留王身多看一眼?也就是董卓,在邙山接駕時親眼目睹了孝懷皇帝與陳留王二人的優(yōu)劣,由此才有所重視。后來皇帝被董卓策立的時候,誰都將其‘賢’當做董卓的謬贊,恐怕就連董卓本人都沒有想到自己誤打誤撞,擁立了一個孝武、光武似的人物。
袁術(shù)的這番感慨發(fā)乎內(nèi)心,也使在場眾多人心生同樣的感觸,皆暗嘆天命無常、時運莫測。
“是啊。”皇帝也很贊同袁術(shù)的話,他復述了一遍,意思卻大為不同:“當年何曾料到有今日。”
眾人皆知皇帝少年失母,登基后受脅于權(quán)臣、目見宗廟傾隳,這一路走來的坎坷不易。不單是皇帝,就連他們當年也不曾料到會有今日,好在天佑大漢,披荊斬棘,到底是走過來了。
或許對方是手下敗將的緣故,皇帝對袁術(shù)還算客氣,不僅讓人給他解縛,還讓他就地坐下說話。袁術(sh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看了眼凍裂的、臟兮兮的地面,有些嫌惡的皺起了眉:“地太寒,還請陛下寬宏到底,賜罪臣一席。”
“頭都要掉了,還想要坐席干什么?”皇帝將喝盡的茶碗往旁邊一伸,捧著壺的穆順立即躬身為他添,他笑著反問一句,早已忍耐不住的許褚大步前,兩手放在袁術(shù)的肩,一把將他按了下去。
袁術(shù)驚呼一聲,就著跪下的姿勢坐到地,他知道自己不能太得寸進尺,皇帝見他也不是為了盤問什么,而純粹是貓戲老鼠,想從他的表現(xiàn)看出恐懼與悔恨。但他也有他的主見,袁術(shù)保證了自己的風度以后,馬見好就收,出聲說道:“罪臣不自知,竟敢以區(qū)區(qū)之力,冒犯至尊。如今多說無益,還請陛下網(wǎng)開一面,容罪臣戴罪建功,入南皮說袁紹來覲天顏。此后海內(nèi)歸附,天下太平,臣等流徙千里亦不敢悔。”
皇帝沒想到袁術(shù)轉(zhuǎn)變得這么快,做出這樣一番舉動竟然只是為了找機會去南皮見袁紹,可是見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抿了口熱茶,索然無味的說道:“不用了,我這次傳喚你來,也就只是看看你。”
說完,他看了眼許褚,對方會意,立即將袁術(shù)帶了下去。
“此人以后由殿前郎看管照料,不得有誤。”皇帝對去而復返的許褚吩咐說道,許褚抱拳領(lǐng)命后,接著他又看向劉曄:“聽說袁術(shù)在壽春被擒的時候,還念著吃最后一口粱肉?他來的這一路吃的什么?”
劉曄放下茶碗,拱手答道:“軍中不過是些麥粟湯餅、冬菘等物,偶有肉食,也俱分配將士,無余配給。”
“公家子弟,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錦衣玉食,哪里吃過不精細的東西。”皇帝的語氣忽然變得戲謔起來:“這幾日讓他好生嘗嘗糟糠,這樣也算嘗盡人間百味。”
吩咐完后,皇帝見天**晚,便起身打算啟程回去,可剛到城門之下,迎面便牽馬過來一員小將,看見皇帝的隊伍遠遠地就跪了下來。
昏沉的天色中,眼看又要下雪,皇帝一時看不清那人的樣貌,便使人前去探看,結(jié)果來的正是曹操的長子、一直跟隨在皇帝身邊的軍司馬曹昂。
曹昂被領(lǐng)至皇帝身前,才見到皇帝便拜倒說道:“末將自知無功,不該討賞,但家仇難忘,還請陛下開恩,將張闿賜予末將。末將必結(jié)草攜環(huán),為陛下竭誠盡忠!”
“張闿?”皇帝環(huán)顧左右,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卻又沒有印象。
荀攸、賈詡都是若有所思,劉曄反應(yīng)得快,及時說道:“張闿本是陶謙舊部,當初就是他在泰山郡奉陶謙之命截殺曹嵩,后來為了避禍,帶著財貨南下投奔袁術(shù)。攻壽春時他正在橋蕤麾下,大開城門迎我軍入內(nèi),徐將軍念在此功,留他軍職任用。”
“喔。”皇帝記起來了,此人還是曹操屠徐州的罪魁禍首,他看了下曹昂的神色,問道:“那此人現(xiàn)在何處?”
“臣奉詔北,徐將軍正好是派他帶兵護送。”劉曄盡量將說話的聲音放得很低,可還是被曹昂聽見了。
“陛下!張闿殺我祖父、叔伯,此仇不報,談何為人?”曹昂站在地激動地說道:“求陛下——”
“胡鬧。”皇帝面色冰冷,只輕輕一句便打斷了曹昂的話:“我見你這些時日在軍中不矜不伐,從容應(yīng)戰(zhàn),本以為你性情沉穩(wěn),誰料竟是如此。你且回去問問你家阿翁,看他準不準你這樣做,張闿往昔再有過失,如今彼此既為朝廷之將,豈有臣子之間互相攻殺的道理?”
曹昂頓時失悔,滿面慚色的站在原處,他剛才也是聽人說起張闿不僅沒死,反而搖身一變成為了朝廷的人馬,心頭憤恨不已,這才一頭腦熱的跑出來請命。原以為皇帝會看在家父曹操屢戰(zhàn)得勝的份,會不吝于一個都尉,誰知道一盆冷水澆下來他才幡然醒悟。
“末將知錯!還請陛下降罪!”曹昂認罪得快,立即跪下拜倒。
“總算還知道錯了。”皇帝面色稍緩,如果都按他這樣,那孫策與黃祖怎么辦?甘寧與凌統(tǒng)又怎么辦?曹昂雖然剛強正直,但少年血性太重,沒有真正受過摔打,皇帝自覺沒有替曹操育人的必要。此時正好順著這個機會,將曹昂放還給了曹操,另外又將曹丕、曹彰等曹氏子弟送往長安國子監(jiān)讀書。
遠在青州的曹操見到曹昂后,得知來意,立時憤怒交加,先劈頭蓋臉的將曹昂痛罵一頓,然后叫人將其拉出去打軍棍。發(fā)泄了好一通后,他才冷靜下來走到曹昂的床榻邊查驗對方的傷情,看著曹昂既悔恨又不甘的神情,曹操堅毅的面容也軟了下來:“誒!泰山腳下,死的可是我阿翁啊!我何嘗不想殺張闿,可現(xiàn)在是時候么?”
“可是……”曹昂心里一直藏著心事,當年自己初次陣,是曹操在發(fā)干城下?lián)魯⌒熘蒈姷臅r候,那次領(lǐng)兵的張闿敗逃,自己與曹純兩人輕騎追擊。雖然張闿未曾追到,但也著實將對方羞辱了一番,隨后沒過多久,張闿便殺了曹嵩等人。
曹昂為此始終悔恨不已,他認為當初就是因為自己追擊不利,放跑了張闿,曹嵩等人才會有此一劫。他有事更是想到,或許就是因為自己窮追不舍,沒有得饒人處且饒人,所以張闿才懷恨在心。總之,他一直將此事引咎為自己的責任,此時父子兩難得獨處,他便將此事和盤托出。
“此事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曹操沉默了一會,低聲道:“沒了張闿,陶恭祖就不會派別人去泰山郡截殺么?這是該有此一劫,任誰也逃不脫!”
曹昂急道,這件事都快成了他的心病:“那我們以后如何報仇呢?總不能不報——”
“哼。”曹操冷笑一聲:“以后有的是機會,區(qū)區(qū)張闿,我還沒放在眼里。”
曹昂的情緒也被調(diào)動起來,他高興的說道:“好,那孩兒努力加餐,將傷養(yǎng)好,盡快跟在阿翁麾下帶兵打仗,多多立下戰(zhàn)功!”說完又忍不住抱怨道:“阿翁不知道,在天子軍中,要守的規(guī)矩太多了,打仗處處都不自在,這次回來可算能與子和叔一同陣了。”
說起這個,曹操忽然嘆了口氣,伸手為曹昂掖了掖被子:“我兒,你知道你這一來錯過了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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