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聞君以兼覽博照為德，臣以獻(xiàn)可替否為忠。”————————【后漢書·胡廣傳】
漢建安四年，七月初十。
大駕還鄴，駐蹕南郊。
燎祭天地山岳，慶漢家江山克復(fù)，頒詔賜有功：
‘……前將軍朱儁為車騎將軍、增食邑一千戶，返雒陽預(yù)備迎駕；平南將軍徐晃為鎮(zhèn)南將軍、蔣鄉(xiāng)侯，節(jié)制諸軍駐揚州；平北將軍張遼為鎮(zhèn)北將軍、督亢亭侯，節(jié)制諸軍駐幽州……太史慈為裨將軍、都亭侯……’
除了各有功之將以外，參與東征的大臣們也自司徒黃琬以下，也皆有官爵封賞不等。
皇帝用官爵財帛犒賞隨行文官武將以后，雖然軍士振奮，人心歸服，但皇帝除了安排徐晃、張遼二將具體主持東南、東北軍務(wù)以外，對其余諸將卻很少有具體的安排調(diào)動，更別說降將了。有人不禁猜測皇帝或許是要帶著麾下這數(shù)萬人的部隊趕赴關(guān)中解決雍涼之亂、也有人對于皇帝留在鄴城后遲遲不動身南下雒陽而隱隱感到擔(dān)憂，像是河北還有什么事情未曾解決。
在這個問題，皇帝給出的解釋是：“王邑尚未到冀，此地是大州，我有些話要交代給他，須得耳提面命。”
這番話既是確定了王邑作為冀州刺史的事實，又顯示出皇帝對其抱有不同尋常的期望，懂的人自然就懂了，他們從劉虞畏縮的態(tài)度知道對方一時不愿出頭，于是只好親自出面。
這天皇帝正在召見新任巨鹿太守張導(dǎo)，此人是河南修武人，曾與荀諶等人參與說降韓馥讓冀州。其人由于投降的早，為人又有很強(qiáng)的專長，歸附朝廷之后不但沒有被閑置冷落，反而被皇帝加以提拔，不得不說是一個異數(shù)：“巨鹿郡水系縱橫，又有大澤，我聽說此地年年漳水泛濫，百姓徒有良田而不能耕。眼見今年的雨水就要來了，你果然是擅長治水的，到任以后，必須以治水為第一要務(wù)。”
張導(dǎo)是個精明強(qiáng)干的中年人，受到皇帝的重視，他很惶恐的答道：“河水本有故道，只是巨鹿歷來官員任其自流，終成一害。臣愚鈍，到府以后，先按舊圖理其逆順，揆其表里，然后再召集百姓修防排通，以正水路。如此必水患絕跡，人壽年豐……”
“為什么巨鹿歷來的守令寧肯加筑堤壩，也不肯修葺河道、因勢利導(dǎo)？”皇帝擺了擺手，有些事情他看得很透徹：“因為河邊被淹的良田多是尋常黎庶的，彼等黎庶為了生計，圍灘、圍湖墾田，河水一漲，自然就淹沒了。黎庶沒了田，又將怎么討生計？洪水退去后，那淤塞的田地又將折價賣給誰？你去巨鹿要治的首先是漳水，可卻不僅僅是漳水，你跟著袁紹在冀州的時日也不短了，其中分寸也當(dāng)明白……”
皇帝在站定了腳步，沖著遠(yuǎn)處招手，示意門下等候傳見的幾人進(jìn)來，然后再對滿臉驚懼不定的張導(dǎo)說道：“你曾為袁紹謀過事，按理說我是不該授此大任予你。姑念你有治水之才，這才用一用，可不要讓我失望。”
張導(dǎo)忐忑不已的跪伏在地，口中唯唯諾諾的不知是在稱謝還是試圖婉拒。巨鹿豪強(qiáng)與官府沆瀣一氣，借水患兼并田地、隱沒人口，積累下大量財富，這種事情張導(dǎo)確有耳聞，如今皇帝要他治郡第一件事就是治水，可治水又勢必會與豪強(qiáng)發(fā)生利益沖突。張導(dǎo)原以為皇帝是看中了他治水的才干，所以既無清算也無懲處，沒想到竟是要看他會怎么做。
看來巨鹿治水一事將會很難辦了，張導(dǎo)心里盤算著，然后魂不守舍的告退離去。直到他恍惚的走出門外，才猛地回憶起剛才與他擦肩而過的人似乎格外熟悉，好像是沮授？
“諫議大夫臣授、冀州主簿臣孚叩見陛下。”
皇帝點了點頭，讓沮授與李孚兩人站起身來，他看了沮授一眼，別有深意的說道：“諫議大夫只有六百石，雖掌顧問應(yīng)對，卻無常事可做，沮公與沒有什么不滿的吧？”
“臣迷途而返，得蒙寬宥，誓要報效朝廷，豈敢有所怨懟。”沮授面不改色，當(dāng)即回道。
“善。”皇帝拊掌笑道：“我素聞你強(qiáng)項敢諫之名，在袁紹麾下曾多次犯顏強(qiáng)諫，如今反正入朝，可不要就此放下了風(fēng)骨。如今朝廷需要更多諍臣，直言民弊，我才好治天下。”
皇帝一字一句都仿佛像釘子一般刺進(jìn)沮授心里，沮授臉色有些難看，他微闔雙眼，低聲應(yīng)道：“臣謹(jǐn)諾。”
強(qiáng)項敢諫，是沮授在袁紹麾下任事時的行事風(fēng)格、也是他的本人性情，入朝之后，改換新主，這對于沮授來說卻又成了一個兩難的問題。皇帝威權(quán)隆重，性情比袁紹要剛強(qiáng)，對新附的冀州沒有顧忌，沮授若是貿(mào)然強(qiáng)諫，很容易招致禍患；若是遇事不敢出聲，卻又會被人指責(zé)不忠。
皇帝在表面說是鼓勵沮授盡管強(qiáng)諫，可實際還是在為難他。
“在鄴城這幾日，我查核戶籍，見冀州只有三十余萬戶，而我記得朝廷所藏籍冊之中，在孝桓皇帝時，冀州卻有戶口九十萬。”皇帝不知從哪里拿出一份簡牘，在掌心里拍了拍，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們二位都是冀州本地士人，李孚更是冀州主簿，最是熟知籍冊，可知為何短短十?dāng)?shù)年的時間，冀州民戶就有三分之二絕跡不見？”
沮授幾乎是習(xí)慣性的開口說道：“冀州先有黃巾、后有黑山，然后又有公孫瓚與袁紹交戰(zhàn)不休，災(zāi)害連年不絕。百姓逃亡山野，或露死道旁，多年以降，已成常事。如今幸賴國有明君，戡平大亂，百姓翹首只待不日至治，還復(fù)太平。”
“說得好。”皇帝隨口答道，指了指李孚：“你以為呢？”
李孚出身貧寒，卻是正經(jīng)儒生，說起話來也是有板有眼：“今河北雖復(fù)，然人心未定，臣以為朝廷應(yīng)宣傳仁教，與民休息，如此方可使百姓黎庶操心農(nóng)桑，恢復(fù)元氣。”
宣傳仁教、與民休息幾乎是所有士人共同的心聲，皇帝一天不正式下詔確定從此與民休息的國策、收兵入庫，就意味著戰(zhàn)爭的狀態(tài)一天沒有解除。
“這不正在說與民休息的事么？”皇帝有意避開了關(guān)鍵，反問道。
李孚卻堅持道：“此乃天下萬民所翹首，伏請陛下早定綸音。”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沒有理會這個小小的主簿。
這時沮授開口說話了：“臣近日得聞一事，關(guān)乎冀州士民之心，不得不借此報奏聞。”
皇帝意有察覺，目光幽幽從手中的冀州戶籍冊轉(zhuǎn)到沮授古井無波的臉：“既如此，可得說一說了。”他轉(zhuǎn)頭對穆順吩咐道：“去喚賈公來，說是有要事。”
站在一側(cè)的穆順輕聲應(yīng)諾，便躬身離開了。
見很多如此煞有其事，李孚似乎有些緊張的看向沮授，而沮授仍舊面不改色，只是在聽到皇帝單獨喚了賈詡、卻沒有喚同樣地位的荀攸時，眼神稍有些變化。他見穆順走了出去，朗聲說道：“不知陛下可還記得魏郡一戰(zhàn)，揚威將軍樊稠為張……”他立即停頓了一下，將險些說出口的‘張郃’二字及時調(diào)換成：“為蔣奇所敗，其后樊將軍所部不出旬月便已恢復(fù)，氣勢更勝以往。”
“記得有這回事。”皇帝露出思索的神情，斟酌道：“樊稠的戰(zhàn)報說，他是前鋒受挫，引軍退后修養(yǎng)一陣，便又參與征討。期間接連奪下魏郡諸縣，雖未與張遼合兵攻鄴，得此大功，其勛勞也不小。”
當(dāng)時參與守衛(wèi)鄴城的就是沮授與張郃，如今兩人一個是皇帝身邊的諫議大夫，一個是張遼身邊的偏將軍。當(dāng)著沮授的面說起這段尷尬的往事，皇帝并沒有覺得那里不妥，沮授也是聽之任之，仿佛當(dāng)初守衛(wèi)鄴城的不是他本人。
沮授沒有讓話題偏離太遠(yuǎn)，繼續(xù)說道：“非也！樊稠是在欺君！近日臣聽聞魏郡各縣鄉(xiāng)民向官府申訴冤情，言樊稠為蔣奇所敗以后，兵將折損，不敢向陛下道出實情、引發(fā)懲處。故以討叛為由，就近劫奪、攻打各地塢堡，斬良善首級以充軍功，搶豪強(qiáng)資財以為己用……魏郡百姓怒不敢言。圣天子待民仁愛，治兵甚嚴(yán)，豈能容樊稠亂為？”
作為冀州主簿的李孚此時不得不硬著頭皮作證沮授的說辭，這些天的確有不少劫后余生的豪強(qiáng)四處游說，宣揚樊稠害民之舉。這件事情也很快成為一件利器，明晃晃的亮在皇帝的身前：“他還有這等事？”皇帝氣惱的喊道：“穆順、穆順！”
這時穆順已經(jīng)傳賈詡?cè)チ耍娨粫r沒有回應(yīng)，皇帝只得問向沮授：“若此事當(dāng)真，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
“臣請殺樊稠以正典刑、謝士民！”沮授大義凜然的跪了下來，其身旁的李孚也緊跟著有樣學(xué)樣。
“孝桓、孝靈以降，征討殺賊，所報之?dāng)?shù)多其斬獲之?dāng)?shù)，都是為了夸耀武功，以圖朝廷格外賞賜。”李孚漲紅著臉，很是緊張的說道：“黎庶何罪？本來在家中期盼朝廷還復(fù)太平，卻橫遭殺身之禍！樊稠不除，將何以示朝廷解懸之心、安河北百姓？”
皇帝皺著眉頭，一直等到賈詡過來拜見、沮授二人被托詞打發(fā)離去，才稍稍得以舒解：“樊稠的事果然沒有瞞下多久，此人敢說敢做，卻連這等事都做不干凈。”
剛被封為河津亭侯的賈詡并沒有一絲慌張，而是用一種意料之中的語氣說道：“陛下久居鄴城不去，不正是為的此事么？有朝廷大軍在此，河北必不會生亂，如今只是事發(fā)過早，倒是有些棘手而已。”
“樊稠是如何安排的？”皇帝問道。
賈詡從袖子里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奏疏，雙手奉給皇帝，他好像是提前知道皇帝是為了什么緣故傳喚他來：“臣皆已依陛下口諭，說服樊稠請托太尉，如今太尉已……”
“事辦妥了就行，我現(xiàn)在先不看這個。”皇帝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煩惱的嘆了口氣：“樊稠無論有沒有在魏郡濫殺，我都是一定要斬他的，這些年董承沒少私下犯事，如今加樊稠這一條，足以將他踩下去！但卻不是現(xiàn)在……”
皇帝只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兩難的困境，那種明顯都不會討到好處的事情，卻非要他兩相其害選其輕。他將手中拿著的冀州戶籍冊狠狠地丟在地，憤然道：“我才封賞諸將，便有人指出樊稠的不是……殺了他，將士的軍心怎么辦？不殺他，難道還要為他做辯護(hù)？”
普通將士們只會看到皇帝在犒賞三軍之后不久，就立即殺了有功之將，即便是有足夠的理由和罪證，這也足夠給高漲的士氣帶來打擊。他們看到皇帝為了豪強(qiáng)懲處樊稠，心里難免會產(chǎn)生疑慮、擔(dān)心樊稠之死會不會只是一個開始。
這件事若處理不好，將會對皇帝在軍隊中的權(quán)威、三軍的風(fēng)氣帶來極負(fù)面的影響。
賈詡略一思索，很快挑眉道：“袁紹作亂之時，冀州皆為其叛附，魏郡豪強(qiáng)自然當(dāng)其沖。當(dāng)初張遼、樊稠等大軍入魏郡時，不曾見此地豪強(qiáng)簞食壺漿，反而是作壁觀、以靜待成敗。愚臣淺見，這實在談不有多忠心漢室、忠心國家。”
“所以樊稠將彼等無動于衷的豪強(qiáng)接連根除，倒不算是有過，反倒算是有功了？”皇帝冷哼一聲，似乎還沒有徹底接受賈詡的說辭。
“是與不是，全在于什么人說、什么時候說。”賈詡幽幽說道。
“那就讓他說。”皇帝面色稍霽，他明白了賈詡的意思，無非是將這個狡辯的機(jī)會推給愿意為樊稠出頭的董承，將火燒到董承身去：“可若是仍不依不饒，拿冀州民心來說事，又該怎么辦？董承未必肯全力保他。”
“民心雖重，軍心就不重要了么？朝廷才下封賞，便有議論殺將，此事為何早先不說、為何不過段時日再說？非要選在三軍齊賀的當(dāng)下，這真的有為陛下、為朝廷著想么？”賈詡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譏笑，他輕輕松松的拱手道：
“冀州士民久附袁氏，心氣浮躁，今一試之，確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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