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織的武林汽車西站外，惠濟攙扶著妻子慢慢往入口走，心里既慶幸又苦澀。
慶幸的是帶著妻子來省城看病來對了，來得及時，經過手術治療，妻子身體內的隱患被徹底清除掉，未來再無生命危險，苦澀的是這次住院手術將家里近十年的積蓄一掃而空，妻子也喪失了重體力勞動能力，未來家里就只能由自己一個人扛了。
想到兩個還在上小學的孩子，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心頭沉甸甸得像是壓了秤砣。
“這位先生，你好！”有人攔在前方，戴著眼鏡，穿著白襯衫黑西褲，脖子里掛著一條暗紅色的領帶，面帶微笑，手里抱著一疊雜志。
“你要做什么？”對這樣明顯和自己不是一個層次的人，惠濟這個來自天目山腳下武康農村的農民，天然有著某種警惕，還有一絲隱隱的自卑。
“我是世界貿易組織下屬亞太經濟研究中心駐之江省辦事處特派高級研究員馬沖云，這是我的工作證。”眼鏡男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印刷精美的彩色塑封證件，上面貼著他的全身照片，背景是一處高樓大廈。
見惠濟在琢磨照片，馬沖云親切笑道：“這是今年三月份剛剛啟用的香港中銀大廈，我們研究中心亞太區總部也在這里，和中國銀行共用這棟辦公樓，大家都是兄弟單位，為國家和人民服務不分彼此嘛。”
“香港，中國銀行，亞太研究中心......”惠濟神情呆滯念叨著，“我就是一個農民，你們找我做什么？”
“中國農民也是中國人，我們這個研究中心就是為中國為中國人服務的。”馬沖云一本正經道，“這是我們和《故事會》合作推出的一期特刊，上面刊登了我們和中國銀行合作研究出來的最新成果，現在免費贈送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惠濟攥著雜志，不敢相信地問：“這，真的不要錢？”
“真不要錢，不過如果要了解更多詳細內容，那就需要給我們寄錢獲取整套資料了。本來我們想免費派送給全國各族人民，可還是領導英明，說免費的反而不受重視，而且，這種重要資料，也不適合告訴所有人。所以，我們就先做個試點，之江省名額有限，先到先得，你看好的話可得抓緊時間。”
“祝你早日成為先富起來的人，再見！”馬沖云揮揮手走向一個穿著比較時尚的年輕眼鏡男，開始了新一輪解釋。
“送這么多雜志，這單位也太有錢了吧？”看了眼周圍三個同樣穿著同樣發放著雜志的人，惠濟妻子小聲嘀咕了句。
“我看他們不是騙子就是傻子！”惠濟肯定地說，手里卻攥著那本雜志不放。
夫妻兩個擠上了車，妻子身子虛，很快就靠在窗戶上睡著了，惠濟凝視著她已經有了一絲花白的頭發，微微皺起的眉眼，心塞得難受，好久后，抹了把眼角，翻看起那本雜志。
“死了還能去香港，這么美，騙鬼呢！”他心中嘀咕，很快翻過去，看到后面一個小故事是說農民和乞丐的，這才慢慢讀起來。
故事說的是一個花花公子敗光家產，做了乞丐沿街乞討，有個農民指責他有手有腳卻不愿用勞動養活自己，他毫不知恥地用樹枝在泥地上寫下四句打油詩：“朝吃千家飯，夜宿萬戶亭，未犯朝廷法，任我天下行。”
沒料到農民在每一句后面添了兩個字：“朝吃千家飯，不飽；夜宿萬戶亭，蓋草；未犯朝廷法，還好；任我天下行，狗咬！”
農民寫罷，扔下樹枝揚長而去，乞丐潺潺汗流，就此幡然悔悟，幾年后終于憑借自己雙手的勞動重新過上了富裕的生活。
“還是這故事說得實在，辛勤勞動才能創造財富。”惠濟深有體會地點點頭。
作為革文前的初小畢業生，他也算有些頭腦，又不怕吃苦，生產隊里剛把自留地分下來，他就在自家的自留山地上種些花草，裝了盆偷偷拿到鄉集上賣，十年辛勞才有了些微薄積蓄，不然的話，這次根本沒錢住院手術。
他繼續看下面的故事，結果很不滿意，主人公要么莫名其妙地死到民國，要么是個古代幫派小嘍啰。
“蔣光頭那么好還會逃去灣灣？黑社會不得好死！”作為一個生長在紅旗下的新中國農民，他對這個最有名的之江老鄉絕無半分好感，對黑社會更是深惡痛絕。
草草看過幾個勉強能看的小故事和笑話，他翻到封三，目光徹底停駐不動了。
一張剛剛看過的中銀大廈照片赫然入目，下面是幾條黑色粗體字：
【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富裕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
偉大的總設計師說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你想成為先富起來的這一批人，還是就準備等著前面這一批人來拉你一把？
合法致富是每個公民的權利，你可以這么做！
合法致富也是每個公民的義務，你應該這么做！因為：這既可以為國納稅，也可以讓國家和先富們把資源投入到更需要的人身上！
世界貿易組織下屬亞太經濟研究中心，是一家立足全球、面向中國的大型國際性經濟研究機構，擁有眾多世界知名的合作伙伴：美國財政部政策研究中心，美國富國銀行全球策略部，世界銀行扶貧基金會，亞洲開發銀行中國分行，中國銀行香港分行，香港上海匯豐銀行中國經濟中心，中國全民富裕研究會......
本研究中心和眾多合作伙伴針對中國經濟發展進行了長期研究，為了響應總設計師的號召，幫助廣大中國同胞實現共同富裕，現將一部分內部研究成果整理成冊，按照中國習俗起名為《致富經》，分為入門版和終極版兩部分，適合絕大多數普通人觀看學習，并選擇適合自己的方案合法致富。
《致富經》入門版售價15元（含掛號郵資），可以讓你在一年內成為萬元戶！
《致富經》終極版售價50元（含掛號郵資），內含入門版內容，可以讓你在十年內成為百萬富翁！
本次活動，由香港安平保險公司提供擔保保險，由香港大公公證事務所擔當公證。
本中心之江辦事處郵箱：之江省武林市SC區10086信箱。
溫馨提醒：
1、本資料為內部版本，之江省內只對外發送各一千份，先到先得，請勿外傳！排在一千之后的來款，我們將按寄件地址退還。
2、本資料針對全國范圍編寫，按此施行前請務必了解當地法規和政策，如有沖突請遵守后者。
3、購買者到期未能達成富裕目標，可聯系本中心之江辦事處或香港總部，我們將全額退款，不過這次活動已經在全國各地舉辦了三年，至今沒有一例無效退款者。
4、本中心之前在粵東省舉辦這次活動時，有讀者通過信件夾寄現金，這樣做的確可以占據先發優勢，不過我們還是不建議這么做，因為如果有人在信封外看出里面有錢，這封信很有可能會半路失蹤。
這一大段夸張的字句下方，是三個鮮紅的圖章，經濟中心，保險公司和公證事務所三家齊全了，圖章下面還有其在香港的辦公地址和聯系電話。
呆呆看了很久，惠濟輕輕一聲嗤笑，隨手合上最后一頁，封底赫然是一行醒目紅色大字：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準備好了，你準備好了嗎？”
“能發財你們不自己搞，還告訴我們？死騙子！”他輕啐了口，把書往前面座椅背后放垃圾的布兜里一塞，看看窗外路況閉上了眼。
長途車到達武康汽車站，惠濟攙扶著妻子慢慢挪出座位，走了兩步，他手伸回去，從布兜里掏出那本雜志，塞在褲腰帶里。
又坐了一個小時的小巴車，中午時夫妻倆總算趕回家，雞犬聲中，白發黃髫競相出迎，殷殷執手怯怯相問，幾滴眼淚一番歡喜。
一家人用過粗陋的午飯，各自回歸原來的生活狀態。
妻子不聽勸，拿著綁著雞毛撣子的竹竿沾落滿檐的蜘蛛網，兩個老人飼喂雞鴨犬豬，一雙小兒女在門前樹蔭下玩水，今年第一次真正愜意地過著屬于自己的暑期。
蟬鳴聲中，惠濟坐在滿是破洞的藤椅上，靜靜看著，神思恍惚。
忽然，他猛地起身，回到房間，在五斗柜里翻找出幾張鈔票和一個信封，把五斗柜上鋪著的舊報紙撕了一半，細細將點過的鈔票包扎幾層，塞進信封里，站到窗口對著陽光看了又看，滿意地點點頭。
回到五斗柜前，用漿糊小心粘好信封，貼上一張兩毛錢的郵票，打開兒子書包，拿出一個村里赤腳醫生裝針劑的硬紙盒，翻開蓋子，取出一支去年特意去鎮上買的光明牌圓珠筆，把雜志攤開，一個字一個字地屏息抄寫上面的郵箱地址，然后是自己地址。
最后把信裝進塑料袋中，卷了好幾層，貼身塞進褲腰帶里，回到堂屋，推出一輛咣當作響的老永久，出了家門。
“家里的，我去鎮上寄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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