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

    陳篤一大早換了學校統一定制的校服，白色襯衫和青灰色布褲，斜跨著那個解放包走出工廠，往學校走去。

    八月份的下半個月，利用工廠院子角落里幾間空余的輔助用房，陳大康簡單裝修出了一個新的家，他們就從前渚村搬了出來，住進了工廠，暫時告別了那個浸透了一家人恩怨情仇愛恨歡喜的所在。

    搬家那天，陳大康按例請了村上每家的男人喝酒吃飯，陳大喜和陳大樂都腆著臉來了。

    一頓飯的功夫，兩人不停地和陳大康沒話找話，陳大喜更是三句不離這棟宅基地以及他那個寶貝兒子，都被陳大康冷冷地應付了過去。

    前嶼鎮中學在鎮子中段，鎮政府邊上，陳篤來到校門口時，已經有很多穿著同樣校服的人匆忙往里面走。

    “陳篤！”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是她！

    陳篤心里一個激靈，慢慢地轉過身去，眼中一瞬間閃過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笑瞇瞇看著他：“一個暑假不見，聽我爸提了幾句，你一直很忙吧？”

    “還好，瞎忙。”陳篤淡淡笑了下，心中百味雜陳。

    眼前這個老同學的所有反應都很正常，可寧馨心中卻模糊地感覺到，這一切又似乎很不正常，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們一起上去吧。”她笑著說。

    “不了，我在門口等人。”陳篤微笑著搖搖頭。

    “那好，教室見。”寧馨笑笑往里面走，心里悵然若失，一個暑假不見，他好像變得陌生了很多。

    陳篤走到校門口一處偏僻的樹蔭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藍利群，一盒火柴，點了一根煙，用力靠在樹上，靜靜看著那個苗條的身影，緩緩地穿行在陽光之下，青春活力依然就像二十多年前。

    這么多年沒見，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終究還是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青煙裊裊升起，火辣辣的感覺刺激著他的舌頭，喉嚨，肺部，以及心靈深處。

    曾經以為已經徹底忘記了的恩怨糾纏，哪怕過了一輩子，再次洶涌泛濫，不斷刺痛著他早就滄桑難動的心。

    “好啊，一個暑假不見，竟然抽煙了，你就不怕許扒皮抓！”一個黝黑的瘦子忽然跳到他面前，賊眉鼠眼地指著他。

    這是陳篤三年的同桌姚其舒，綽號老鼠，諧音又象形。

    “老鼠！”陳篤把煙頭扔掉，狠狠踩了一腳，給他胸口來了一拳，“走，我們進去。”

    “對了，剛才我遠遠看見寧馨和你說話，你們是不是有意思啊？”姚其舒鬼鬼祟祟問。

    “去你的，我看你對我才有意思！”陳篤飛起一腳，姚其舒連忙撒腿就跑。

    兩人一路奔跑進了學校，上了樓梯，來到三樓。

    上個學期結束時，他們班級就已經確定好了新的教室。

    前嶼鎮高中一直是這個慣例，高一在一樓，高二在二樓，高三就是三樓。

    教室里已經差不多坐滿了，兩人進去時，有一大半人抬起頭，他們都看著陳篤。

    本來陳篤就是班級里學習成績最優秀的一小撮人，再加上有一部分同學家中父母種植了薄荷，對他家里的情況有所了解，所以這次他們的目光更加復雜了，但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任何惡意。

    “和上輩子完全不同了啊。”陳篤表情淡然地坐到位于第三排的座位上，把書包塞進書桌里，目光越過前面熟悉的馬尾看著黑板，心里卻很不平靜。

    上輩子開學這天他走進教室時，迎接他的是很多怪異的目光，伴隨著很多人的竊竊私語，只有作為班長的寧馨當時就站起來公開為他鼓掌。

    也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心里對這個滿懷善意的女孩生出了一絲別樣的感覺，厭憎之中多出了一種叫好感的情緒，前者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

    “陳篤，給，這是我外公出差帶回來的。”寧馨轉過頭來，塞了一大把帶著尾巴的金色錐形物體到他課桌上。

    是好時，國內目前還沒有，這么說，她的外公出差就是出國咯。

    陳篤忽然明白了很多，為何寧革文一直懼內，為何他的仕途一帆風順。

    “哇，這是什么好吃的？”姚其舒搶過一把，笑嘻嘻說，“班長同志，我有份吧？”

    “饞老鼠！”寧馨皺起小鼻子哼哼著扭過頭去。

    “這是巧克力，你就吃你的吧。”陳篤瞪了愁眉苦臉的姚其舒一眼，剝開一顆扔進嘴里。

    還是那個味道，短暫的苦澀，隨后便是濃郁的香甜。

    這也是上輩子曾經發生的一幕。

    八點半不到點，一個戴著眼鏡的瘦高中年男人走進教室，這是他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王雪原。

    “同學們，新學期今天就開始了，希望你們抓緊這最后一年的寶貴時光，努力拼搏，爭取都能考上一個好學校！”

    窗外校園中的大喇叭忽然響起，播放的是亞洲雄風。

    “開學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排好隊下樓。”

    教學樓就像開了閘，無數穿著同樣服裝的年輕學生魚貫而出，有序地從兩個樓梯下去，在操場上按照班級列隊站好。

    操場正對著的水泥高臺上，一群領導已經在紅色橫幅下就坐。

    一曲播完，擔任主持人的教導處主任開始講話。

    “前嶼鎮中學1990年度新學年開學典禮現在開始，下面請許校長講話！”

    在各個班級班主任的帶領下，學生們拼命地鼓起掌來。

    陳篤慢慢鼓著掌，兩只手根本就沒碰到一起，站他側前方的寧馨回頭看了一眼，扮了個鬼臉。

    許國平的講話就像老娘們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毫無新意。

    學生們苦著臉站在太陽下，身上都出了汗，卻攝于班主任嚴厲掃視的目光，不敢松垮下來。

    陳篤瞇著眼，神思恍惚，根本就沒有聽一句這個道貌岸然的老王八的胡扯。

    “有些同學，自以為學習成績不錯，家庭條件也還行，公開在校外抽煙，參加開學儀式也松松垮垮，全不當一回事。”許國平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我說得就是高三一班的陳篤同學，我提醒你，下次再這樣違反校紀，學校肯定要處罰你！”

    同學們轉過臉來，目光復雜地看著陳篤。

    考慮到王雪原的面子，陳篤稍微立直了些，一臉淡然，心中仔細回想著上輩子所了解到的零零散散的信息，尋找著可以干掉這老王八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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