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黑沉沉的,天上沒有半點星光,黯淡得仿佛倭寇大營里那些士兵的心。
此時已是二更天時分,不少假倭寇仍輾轉難眠。
一方面確實是餓的,白天只有一頓野菜粥,稀得一泡尿下去就啥都沒有了。剩下的時間,只能灌幾口護城河的水糊弄肚子,卻越灌肚子越饑火難耐。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白日的一幕太煎熬他們的心。
尤其想想這段時日,當倭寇又圖了個啥?就算以前風光痛快,可殺人放火終究是在行惡造孽。
現在報應終于來了,真不知該說老天開眼,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水生哥,你打算回家不?”
也沒什么營帳,就躺在草里的幾個倭寇聊起了天。其中一個面相稚嫩的后生,忍著肚餓向一個臉上有疤的年長大漢問道。
年長大漢聽到這個問題,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下,忽然就流下了淚:“怎么不想回啊......以前不懂事,想著能打能拼就能搶來錢,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現在才知道,這根本不是正道兒,死了都讓人戳脊梁骨!”
“那我們也逃吧,我知道有人已這么做了。咱再這么傻等下去,萬一官府收回之前的許諾,擊敗了咱們就要殺頭,還要連累家里人......”
“是呀,水生哥你帶著我們逃吧。”又一個披頭散發的假倭寇開口了,道:“城里少說有八千明軍,還有一大堆的民壯、衙役,另外沿海各地的衛所聽說也都調動過來了,要將咱們包了餃子。”
“咱就這么些人,要吃沒吃的,后路也給斷了,怎么能打得過人家?越是耗下去,越只會錯失良機......”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隊東瀛浪人巡邏到了這里。
看到幾個人嘀嘀咕咕的,當即就有一個家伙拔出武士刀,用生硬的漢語呵斥道:“大晚上不睡覺,商量投靠官府賣我們,死啦死啦滴!”
說著,這些東瀛浪人就闖了過來,舉起明晃晃的武士刀,當場就要砍殺了他們。
白日的時候,倭寇頭子金思祖幾番組織攻城都沒成功,自然看出了何瑾一番攻心之計的厲害。
可他心中焦急也沒辦法,只能加大力度下了嚴令后,希望能用幾個不聽話的腦袋,震懾那些想著逃跑的手下。
畢竟,之前他一直就是這樣做的。
在金思祖這個海盜集團中,日本浪人的身份是高于假倭寇的。
因為這些扶桑武士,真正將狗的本性發揮淋漓盡致。對待強者百依百順,如何折辱也只會反思自己的錯誤。
又因為他們戰力不錯,很得金思祖的信任。這樣借用扶桑武士來威懾整個集團,無疑是件省心省力的事。
可金思祖卻不知道,扶桑這個民族的劣根性,就是對待弱者極為殘忍。畢竟他們也是人,好脾氣用在了服從強者上,相應怒氣和戾氣就要在弱者身上發泄。
也因此假倭寇和真倭之間,長天日久積累下來的矛盾其實很深。
真倭肆意欺壓假倭,甚至逼其下跪的事件屢有發生,流血沖突也不少。但金思祖卻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非但不從中調和,反而還助長這等氣焰。
“狗娘養的小鬼子,你們敢!......”
水生無疑是這些人當中的帶頭兒大哥,看到小鬼子當著自己的面要砍自己弟兄,跳起來就要跟小鬼子拼命。
可就在這個時候,護城河對岸的城墻上忽然燈火大作,戰鼓隆隆敲破夜色的沉寂。
城門被緩緩打開,吊橋也被慢慢放了下來。
橋后人影晃動,馬嘶戈鳴,激蕩在空氣里的殺戮之氣,瞬間從護城河對岸席卷而來,讓人精神驟然緊繃。
一瞬間,那些沖過來的真倭立時回頭。
但水生的刀已舉了起來,一下子劈入真倭的肩膀上,直接卸下了他半個膀子,鮮血噴了一臉。
水生那時候也愣了,但一刀下去后,他忽然又感覺解開了什么禁錮。
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看著身旁那些驚恐不安,又隱隱帶著幾分熱切瘋狂的弟兄臉色,腦子一熱就吼道:“還愣著干什么,明軍殺過來了,咱們先宰了這幾個王八蛋,拿著腦袋再去投降!”
“不錯,何大人白天的時候說了,一個倭寇的腦袋能頂一個月的徙刑。多砍一個倭寇的腦袋,就能早一個月轉正!”
那個最先開口問話的后生反應過來了,一刀砍向身旁真倭的腦袋,一邊叫道:“弟兄們,殺倭寇賺刑期啊!”
相似的場景,很快在大營的各個地方上演。
大營中里的人喊聲,哭叫聲,哀號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人臨死時的慘呼聲,頓時響成了一片,亂成一團。
金思祖貪圖享樂,妄自尊大,偷懶靠著倭寇欺凌彈壓管理集團,這會兒無疑遭到了嚴重的反噬。
在他這個海盜集團中,大部分的假倭寇以前就算搶掠得到些東西,也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真倭搶了過去。
再加上國人鄉土情結嚴重,當倭寇日日煎熬著心靈,如此經年累月下來的精神壓抑,可想而知。
尤其一個多月的失利和后路被斷,已經讓士氣降到了谷底。
此番逼不得已攻打淮安府,誰都沒有信心。不知自己如何就會一命歸西,還怕被人認出來丟了祖宗的臉,神經一直處在崩潰的邊緣。
這個時候明軍忽然鼓噪進軍,如點燃了火藥桶的導火索。假倭歇斯底里的瘋狂一下發泄出來,徹底被怒意和殺戮所支配。
最早像水生這樣的,是抄起家伙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但隨著拼殺開始擴大,假倭和真倭兩個集團,逐漸涇渭分明混戰起來。
平日欺壓別人最狠的,這時候就會成為頭號目標。混戰中人人都有自己的賬,該還債的誰都跑不了。
然后城墻上的張侖,就徹底傻眼了:只是嚇唬你們一下,用不用這么認真呀?......哎喲喂,那邊大火都著起來了,看起來打得很慘烈啊!
火光照耀下,可以清楚的看到,數不清的真倭假倭揮動著兵器,向著同樣裝束的軍隊殺去,不停有人倒下去。
“還看什么看,趕緊發布軍令,假戲真做啊!”
何瑾氣得嘴巴都歪了,一巴掌就抽了過去:“這么好的時機不知道把握,還在看熱鬧,你腦子有坑是吧?”
張侖這才反應過來:沒錯,計劃趕不上變化,雖說叔父后面的損招還沒用,但......這會兒目的就已達到了,還管什么后招兒!
他趕緊招呼傳令,大聲下令道:“全軍給我假戲真做,沖過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吼完之后,就跑下了城墻,要親自帶隊沖殺一番。
可剛跑到半路,又忍不住回頭向何瑾問道:“叔父,你不下去一趟?”
“我還是不要去了......”何瑾就搖了搖頭,哀憐地說道:“主意是我出的,倭寇頭子和真倭估計恨死我了。萬一我被認了出來,很是拉仇恨啊。”
張侖就一想,好像還真是這樣:換成自己是倭寇頭子,反正退路也沒了,必然要拼著一條命,也要砍出這等餿主意的家伙幾百刀啊!
“叔父,你真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張侖這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實事求是地評價了一番。
“嗯......”何瑾這次倒是沒狡辯,反而認同地點了點頭,然后感嘆道:“所以,我才要收侄子啊......”
“收侄子跟眼前之事有何關系?”
“因為我想活捉那個倭寇頭子啊,自己又不好出面,就得由侄子去代勞了......”何瑾忽然一笑,大黑夜顯得牙特別白,神色也特別奸詐無恥:“快點去吧,一會兒那金思祖恐怕就要逃了。”
“說不定,已經被人砍死了......”
張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沒想到自己又被何瑾算計了,郁悶問道:“叔父,為何非要活捉他呢?黑夜亂戰當中,活捉一個人難度很大、也很危險的......”
“因為,那家伙肯定有張誼勾結倭寇的證據!”
何瑾這下臉色一凜,然后一腳踹在張侖屁股上:“快點兒去,活捉不到他,我的怨氣就要朝你身上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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