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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茳沒想到黃時這么快就又來了,不過這一次不是宣旨,無須準備香案之類的東西,兩人分賓主坐下,裴茳讓人上了茶湯。
黃時笑道:“又來麻煩裴司議了。陛下用了你進獻的梅子酒,很是歡喜,特意讓我再跑一趟,不知司議家中還有沒有梅子酒了?”
裴茳愕然道:“黃中官,這酒是送給中官您的,怎么被陛下知道了?”
黃時笑了笑,卻不肯細說,只是道:“陛下還特別讓我給你帶了句話。”
裴茳神色一凝,站起身來,恭敬道:“中官大人請說。”
“皇上說,梅子酒甚好!”黃時也站起身子,先向朝北面抱拳一禮,然后才轉述李璟的話。
“梅子酒甚好?”裴茳茫然道,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
黃時見裴茳摸不著頭腦,便咳嗽一聲,端起茶湯喝了一口,裝似無意地低聲道:“在此之前,陛下還問了司議大人與左庶子起沖突之事。”
都是人精啊!裴茳心內嘆道,沒想到陳覺沒意識到自己想躲開東宮的意圖,反而會被皇帝一眼看破。皇太弟李景遂盡管做人做事已經跟一只千年老烏龜一樣,只肯縮在自己的東宮之內,不愿出頭。可身在皇家,就是他的原罪。歷史上,李景遂雖然一再請辭皇太弟之位,并最終得以允準,改立晉王,由李璟嫡長子李弘冀繼太子之位。可剛受封太子之位的李弘冀怕李璟又重新改立李景遂,竟命人用一杯毒酒葬送了李景遂的性命,而李弘冀也因此被廢了太子之位,最后反被李煜這位漁翁得利。
所以李景遂這一生就是個悲劇,當他被封為皇太弟的那一刻,就難逃他悲慘的命運。這樣的東宮儲君,誰沾上誰倒霉,裴茳既然知道這個結果,當然會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表明自己的態度——別來招我,我不上你們這條破船。
左春坊是東宮屬官機構,事情不做得淺顯粗暴一點,很可能就跟踩到泥沼里一樣,越陷越深。
只是沒想到這個舉動竟然會得到皇帝的認可和贊賞,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陛下喜歡,我家中的梅子酒便全部進獻給陛下吧。”明白過來之后的裴茳自然喜笑顏開,連聲吩咐魯重樓去將地窖里的梅子酒統統拿出來,堆了滿滿一車,準備讓黃時拉入宮中。
黃時暗暗點頭,這裴茳不但會做事,還更會說話,“梅子酒全部進獻給陛下”,這句話說的十分應景,這是在委婉地向皇帝表忠心的意思。
等一切準備妥當,黃時告辭回宮時,裴茳又偷偷遞過來一個檀木匣子,悄聲道:“那梅子酒本是給中官大人嘗鮮的,不料陛下喜歡。這里有一點小玩意,還請中官大人笑納,作為補償。”
黃時笑著點頭,又與裴茳寒暄了幾句,才告辭離去。在路上時,他取出檀木匣子打開一看,卻見滿滿當當地裝了一匣子的珠寶玉石,粗粗估算了一下價值,足有二三百貫錢的模樣,不由又喜又憂。這裴司議的出手實在太大方,這么多錢財,究竟該不該跟陛下說呢?
黃時想了想,從匣子里取了兩顆珠子出來,其余的依舊放好,連匣子一起塞到別處。打定主意若皇帝問起來,就說得了兩顆珠子。用巨財賄賂內官,總歸有勾結內官意圖不軌的嫌疑,這也是為了裴茳好不是?
嗯,“家中梅子酒全部進獻給陛下”這句話一定要幫裴茳帶到,這也算還了他的情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寅時初刻,裴茳就起床了,特意換了身青衣小帽準備去皇宮陪讀。綠珠在伺候他穿衣,一邊問:“郎君穿這身衣裳去宮里好么?難道不應該換官服么?”
裴茳扭頭望著窗外依舊黑乎乎的天,心里嘆息不已。在這時代當官也著實不易,早朝卯時點卯,那就是凌晨五點要報到。如果家離得遠,只好寅時就起床,也就是凌晨三點就要起床,梳洗一番趕路去皇宮。到了皇宮門口,大家呼啦啦地在崇德殿的朝門依品級排隊,專門有御史臺官員瞪著一雙烏雞眼在一旁糾察風紀,衣冠不整儀態不佳者便會遭到彈劾。等卯時一到,一聲云板響起,宮門開啟,百官依次入宮,按班次在龍椅下規規矩矩地站好,然后皇帝在眾太監的引領下坐到龍椅上,等皇帝坐穩了,司禮監太監往前一步,高喊一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如果真的沒什么大事,那整個早朝真的就這么散了……凌晨三點起床,皇帝和百官折騰這么久,就是為了聽太監喊上這么一嗓子,真是太變態了。好在南唐李璟不是明太祖朱元璋那種勵精圖治的英主,天天都要早朝,而是每月正旦開大朝會,五品官以上均要到會,小朝會每三日一朝,各部門主官參加。
裴茳作為左春坊司議郎,非部門主官,沒有特別詔令無需參加小朝會,只需參加每月正旦的大朝會即可。但他作為皇子伴讀,卻是要每天到宮內點卯的,因為皇子們讀書也是在這個時刻開始早課,這比每三天參加一次小朝會還慘。裴茳作為后世習慣朝九晚五生活節奏的人,尤其痛恨這一點,太沒人性。
“穿著一身緋衣官服,坐在一堆娃娃中間搖頭晃腦地念書,你看了感覺會怎樣?”裴茳鼻子里哼了一聲,反問道。
綠珠停了手,歪著腦袋想了想,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是挺怪的。”
“還笑?你家郎君要去受苦了,你還笑得出來?”裴茳咧著嘴笑嘻嘻地說道,兩只手卻忙里偷閑地在綠珠身上揉捏,一忽兒摸摸胸,一忽兒拍拍臀,直逗得綠珠眼熱心跳嬌喘連連不止。
“別……別鬧了,要不然可就趕不上時辰了。”綠珠顫聲道,嘴角含春,眼里媚態如絲。
裴茳探手在綠珠胸前狠狠捏了兩把,才收回手來,任綠珠將自己身上的衣裳收拾妥當,告別一聲,掀起門簾出去了。
周財和魯重樓早已將牛車備好等在院子里。裴茳的宅子離皇城漸遠,路上就要花上小半個時辰,這也是朝廷百官很少將宅子置在此處的緣由,風景固然是美,但路上化用的時間太久,萬一早朝遲到被罰俸申斥,那就太不劃算了。
已到十月初冬時節,天氣漸漸寒冷,外邊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只在牛車上掛著兩盞燈籠,發出兩道幽暗的光,微微照亮了前路。牛車行的慢,裴茳縮在晃晃悠悠的車內打盹養神,耳邊聽著牛蹄敲擊在青石板路上的“噠噠”聲,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起來,后世父母、親朋好友、那個心愛的姑娘,他們的音容笑貌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浮現,忽而離自己很近,忽而又飄散遠去,一時清晰地如刻在石上,一時又隱約模糊如蒙著一層輕紗……
“輝娃子,在城里要過不好,還是早點回鄉下來吧,現在村里條件也挺好的……”這是父親的聲音。
“楊輝,去看張學友的演唱會去,哥們弄到票了……”這是好友趙旭光的聲音,這小子是張學友的歌迷。
“輝子,我媽說了沒房沒車別想著結婚,你說這可怎么辦啊……”這是她的聲音,哪怕心里急得跟火燒火燎似的,聲音也是柔柔軟軟的。
“小師叔,皇城到了……”車外傳來魯重樓憨厚的嗓音。
嗯?魯重樓?
裴茳悚然一驚,睜開眼睛清醒過來,伸手往臉上一抹,濕濕的,都是淚水。
夢里不知身是客。原來這里是南唐,是保大四年的初冬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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