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表情詫異，雖一閃而逝，白玉京仍舊敏銳的捕捉到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說來輕松，想要做到絕非易事。

    原來你也沒想到朱厚照會想出這樣的主意啊？

    不知為何，白玉京隱生快意。

    “陛下春秋鼎盛，為何忽然想起要過繼子嗣呢？此事太過重大，怕是得從長計議為好。”楊廷和斟酌著字句說道。

    朱厚照哂笑道：“先生多慮了，朕多年無嗣，想來罪在朕而非后妃，早立東宮，天下自然心定，反正都是太祖爺的后代，朕都不在乎，先生……”

    “陛下——”楊廷和拉長聲音打斷了朱厚照：“話不是這么說的，您剛過而立之年，誰又敢說您就一定不會誕下子嗣呢？萬一剛立了太子，結果后宮傳喜，太子置于何地？您的子嗣又將至于何地？”

    “呃……這個么，倒也并非絕無可能。”朱厚照沉吟起來。

    荒唐是否可以在某些時候與灑脫劃等號呢？

    白玉京暗想，就算后世的男人不育估計也不會如此自然的說出來，這朱厚照倒好，自自然然的說出來，隱隱還有些罪己的意思，果非常人啊。

    楊廷和說的，常規情況下自然是正確的，可惜白玉京知道，不出意外的話，朱厚照應該活不了多久了——到底會不會有意外呢？

    這本來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一直沒有和談允閑單獨相處的機會，而且他隱隱還有種感覺，談允閑好像在躲避自己似的，好幾次了，只要視線相對，很快就會錯開。

    為何如此？

    白玉京自問和談允閑關系特殊，幾次相處，脾性也摸個**不離十，惟其如此，才愈發迷糊，實在搞不清對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這些想法說來話長，其實不過一瞬之間，眼見朱厚照心思搖擺，白玉京忍不住說道：“這有何難？收子而不立太子不就解決了么？”

    “咄，軍國大事哪有你插嘴的余地？”楊廷和忽然翻臉，又覺不妥，語氣有所緩和，續道：“白公公到底年輕，不識輕重，這次本官就放過你，再敢胡亂插嘴，莫怪本官不客氣。”

    “首輔大人說的沒錯，你不過小小一個內宦，懂得什么？再敢胡說，皇后娘娘也護不得你！”江彬惡聲惡氣的附和。

    好吧好吧，你們腿粗，老子惹不起。

    沒有實力就沒有話語權，光會“寫”詞不行，下象棋贏了文徵明不行，顯微鏡折服談允閑不行，抱的大腿不粗，哪怕是皇后也不行……

    白玉京暗暗發狠，表面上卻得裝出一副受驚的模樣，唯唯諾諾的點頭，表示自己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其實他早就猜到這樣的結果了，感受到談允閑神色間的同情，他的心情略微好了一點兒。

    而且，畢竟他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楊廷和不同意沒關系，只要朱厚照能聽進去就成。

    “行啦你們兩個，小白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嘛，而且，朕覺得他這個主意還是挺不錯的。”

    “這個……”楊廷和神色變幻，苦笑一聲方道：“看來陛下是鐵了心想要立儲了，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屬意的人選？”

    “非是朕鐵心如此，實在是太祖病死，成祖病死，仁宣英代，及至憲宗與先皇，無一不是病死，這其中除了太祖和成祖算得長壽之外，我大明皇帝個個短壽，平日倒還未覺，如今朕躬違和，朕心實在難安啊。”

    朱厚照沒有直接說出人選，反而說了這么一段話，楊廷和忽感欣慰，跪倒在地叩頭道：“吾皇圣明。”

    這一下屋里的人都待不住了，除床上的劉氏以外全都跪倒在地，齊呼吾皇圣明。

    劉氏好像有點兒怕人似的，一直低著腦袋，沒人能夠看到她的表情。

    朱厚照好像十分受用，容光煥發，卻又強自撐著，故作平淡的抬了抬胳膊：“都起來吧……此乃朕之責任，談不上什么圣明不圣明的。”

    楊廷和率先起身，其余人等隨后。

    首輔大人躬身拱手，再次問道：“不知陛下屬意何人？”

    “衡王五子朱厚炳年方三歲，據說十分聰明，加之衡王叔子嗣繁茂，前頭已經有了四個兒子，割愛一個應該也沒什么問題吧？”

    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應該做出的最佳打算嘛。

    白玉京暗暗豎了豎大拇指，情知事情應該不會這么簡單，轉而望向楊廷和。

    楊廷和的嘴角飛快的向上提了一下，很快又恢復正常。

    譏笑還是冷笑？

    白玉京沒搞懂。

    “陛下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皇位繼承自有法度，我太祖皇帝受命于天登基為帝，定嫡長子繼承制，按照倫序，應該排不到衡王五子吧？”

    白玉京怔住了，腦海忽然蹦出一個名詞：國本之爭。馬上意識自己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看來朱厚照的想法很難實現了。

    他對明史談不上精通，卻也知道明朝是第一個嚴格按照嫡長子繼承制繼承皇位的朝代，中間只出了明成祖朱棣與明代宗朱祁鈺兩個特例。這也是造成后來萬歷年國本之爭的根本原因——倫序在那兒擺著，繼承人的選擇皇帝說了不算，大臣們說了也不算——所以哪怕萬歷再寵愛鄭貴妃，也無法立她的兒子為太子。

    簡單說一下這個倫序，孝宗死，唯一的兒子朱厚照即位，此乃倫序當立。朱厚照無后，駕崩，孝宗一脈絕嗣，然后便輪到了孝宗的弟弟朱祐杬，但朱祐杬死了，只好再找他的兒子朱厚熜，這也是倫序當立。假如朱厚熜無后且也死的情況，才可以繼續往朱祐杬的兄弟上找，朱佑棆，朱佑檳，朱佑楎……以此類推。

    這一切朱厚照身為皇帝自然是清楚的，聞言面色一沉，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這不是跟先生商量么？所謂事急從權，當初英宗北狩，憲宗剛剛三歲，不就違背祖訓立年長的代宗為帝么？朕如今身體欠安，莫非還得認興獻王叔家的厚熜弟弟為子不成，輩分上也不行嘛！”

    “立太子自然不行，但可以立為皇太弟……”

    “罷了，此事容后再議，你先退下吧，白玉京，你留下，朕有話問你！”

    朱厚照忽然下了逐客令，楊廷和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禮，又和薛己交換了一下眼神，這才退下。

    白玉京匆忙跪地，心如擂鼓，強自壓抑著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顯得異常：“不知陛下有何疑問，內臣甘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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