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些個疑問，張睿明從手機里翻出湯佐的號碼來，猶豫片刻，他便撥通過去，可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掛斷了，張睿明這下心里敞亮，看來是正在談判中呢。

    他苦笑一下，覺得自己真是自討沒趣，搞不好周強農(nóng)他們還以為自己是乞討要飯的，想趁著這次的調解，也去要一筆好處費，亦或是害怕自己，會繼續(xù)強逼著周家對抗泉建集團，讓他好不容易就要拿到手的賠償隨風消逝。

    算了，自己還是不要去做這個討厭鬼了。

    張睿明想了想，放下電話，將心思重新投入到卷宗里去，試著用繁復的工作去消解內心的落差感。

    確實，從最開始被周家人視作救星的自己，短短幾日內，待遇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換做是誰都會不舒服。張睿明手中的筆頭飛快，兩三眼就掃過一本案卷。不一會兒就收拾完手頭工作，他看了看表，此時正是臨近中午時分，但還沒到飯點，他一空閑下來，就立馬覺得心緒難安，他望了望電腦上的裁判文書，心里一下有些技癢，想了想，還是在裁判文書的檢索引擎中輸入了湯佐兩個字。

    沒幾秒，這位南州省著名大壯的過往文書檢索出了個七七，張睿明隨意掃視了一番，只覺得這湯佐果非常人，接的案子極其有特色，一眼望去，竟絕大部分都是行政訴訟的案子，再一看其勝率，也是敗多勝少，想來也是，當前局勢的“民告官”案子大部分都是這樣的結局，倒也正常，像湯佐這樣求名心切，靠著流量、名聲賺錢的“死磕派”高手，能有這樣的戰(zhàn)績，已屬不錯。

    張睿明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隨意的點了點鼠標，往后面翻幾頁，打開來看，好像也沒什么特別之處，他想從中找一找有沒有與周強農(nóng)狀告泉建這起民事侵權訴訟差不多的案例，可目前看來，基本上都沒有相似的，似乎也沒什么進展。

    他輕輕嘆了口氣，鼠標移動到頁面右上角的符號上，準備關電腦吃飯，可就在他即將按下的一瞬間，突然他手指動了動，心里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往剛剛湯佐辦過的案件裁判文書里一眼掃去，眼神一收，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郭力。

    張睿明嘖了一下，這起湯佐代理過的案件時隔幾年，所以在檢索列表中也放在最后面的幾頁位置，他點開這起七八年前的案子，一打開，赫然便是當年郭力狀告雅士利乳業(yè)集團的案子。

    張睿明眉毛跳了一下，他這下嚴肅起來，仔細研讀當時的裁判書。

    因為他設定的搜索詞是“湯佐”兩個字，所以顯示出來的搜索結果，都是包含湯佐相關內容的文書案卷。而郭力原來在過去狀告雅士利乳業(yè)的侵權訴訟中，湯佐也是其代理律師之一，這個突然的發(fā)現(xiàn)，給張睿明敲響了警鐘。

    總所周知，郭力當年就是因為以一己之力，挑戰(zhàn)全中國的牛乳行業(yè)，結果被雅士利集團下了絆子，最終一生盡毀。而此時張睿明在發(fā)現(xiàn)湯佐竟然是其代理律師后，不免將兩者之間的關系聯(lián)系起來，他略一沉思，便從湯佐過往不多的民事訴訟中，抽取了幾名委托人的信息，然后繼續(xù)在系統(tǒng)中檢索，隨著清脆的鍵盤跳動，很快，結果浮現(xiàn)在顯示器上，而張睿明的眼睛也隨著這驚人的真相而睜大。

    在06年至11年之間，雖然湯佐辦理的類似的民事侵權案件較少，包括湯佐一起，才總共只有四起，但其委托人的下場無一例外的都是以詐騙罪、敲詐勒索罪、尋釁滋事罪等等罪名被公訴機關或者被告人反訴，而下場幾乎都是實刑！

    天吶！如果說郭力是買假奶粉的被做假奶粉的陷害，身陷囹圄。那湯佐就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張睿明十余年的公訴科經(jīng)歷在此刻顯現(xiàn)出來，他腦海里迅速勾勒出這一條由強勢無匹的集團大公司、無良的黑律師所構成的利益鏈條在此刻浮現(xiàn)出來。

    這整個流程是這樣的，一直以正義的死磕派律師、為正義代言的人權大狀自居的湯佐，他會在數(shù)目龐大的當事人中挑選對象，他選擇的案件，一定有輿論焦點，能掀起風浪的案子。而他一旦接受了案件，馬上就會悄悄的與對方被告的大企業(yè)、大集團進行勾兌，深謀布局，謀圖自己的委托人，通過私下調解中的不規(guī)范手段，慫恿攛掇出于弱勢的委托人在交流溝通中提出遠遠超過實際的需求，或者用非法手段，繼續(xù)利益申訴，總之，在自己的委托人露出破綻后，湯佐就會悄聲而退，接著讓被告的大公司，大集團出手，以尋釁滋事、敲詐勒索等口袋罪名對付自己的委托人，而其自身悄然在其中贏利，大賺一筆。

    張睿明越看越心驚，像湯佐這樣的黑律師在他以往的公訴生涯里所見也不算多，在司法改革后的近幾年，那更是近乎絕跡，可少歸少，不代表沒有，像近幾年的紅毛藥酒，就是其中典型的大局。

    而湯佐更是個中高手，他仗著自己過往積累的名聲，吸引像周強農(nóng)這樣的弱勢群體，然后他會接像周強農(nóng)告泉建民事侵權這樣的案子，根本就不是圖那渺茫勝率背后的代理費，他賺的是送周強農(nóng)進監(jiān)獄后，泉建所給的那筆好處費，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這也解釋了在之前的庭審現(xiàn)場，面對張睿明不斷提出的忠告，這位有著十幾年從業(yè)經(jīng)驗的老手，居然將那些個極其粗淺的訴訟弱點不置一顧，在庭審現(xiàn)場，狀態(tài)百出，發(fā)揮極差，完全就沒有體現(xiàn)出想要勝訴的，現(xiàn)在看來，人家根本就是泉建派來的臥底！

    在確定了這起真相之后，張睿明心里義憤難填，他又試著去撥通周強農(nóng)的電話，這下倒好，還沒想兩聲就直接掛斷了，再撥過去，那邊顯示是已經(jīng)關機，可見周強農(nóng)應該已經(jīng)被泉建這些豺狼虎豹，團團環(huán)視，就等著這傻子獅子大開口，或者口出不謹，然后就準備找個機會將其關進去。

    張睿明手指飛快，馬上就編寫了一段言辭激烈的短信，可按下發(fā)送鍵后，等了半響，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他心緒起伏難安，這件事明明早就與他無關，可他心里一名檢察官的良知始終在折磨著他，讓他難以袖手旁觀，坐視周強農(nóng)陷入對方的陷阱之中。

    他本想打電話給法院，問問雙方的調解地點，可撥過去后才知道，這并不是法院組織的正式調解，根本不知道雙方現(xiàn)在的情況。張睿明掛了電話，暗罵自己傻氣，想來這樣動機不純，為了布局而設的和解，肯定是雙方私下進行，而先前周強農(nóng)會問張靚撤回起訴的后果，想來泉建已經(jīng)提供了一個讓他難以拒絕的天文數(shù)字，在他看來，這筆錢是對女兒最后的慰藉，也會是對自己人生的另一種補償，可他不知道的是，這還將是他人生的“另一種結局”。

    可現(xiàn)在的情況雖然時間緊急，可張睿明卻是兩眼一抹黑，找人找不到，叫人人不應，就算他心里有萬種情緒，卻沒辦法傳達給周家，他想找過去都沒辦法，只能手足無措的在這里急的抓耳饒腮。

    算了吧，反正人家根本就沒把你當回事，利用完了就踢的遠遠的，這還有什么好說的？現(xiàn)在腆著臉跑過去，然后對周強農(nóng)說，要他不要接那百把萬！？這不是斷人財路嗎！誰也不會信你這個外表偏執(zhí)，內心狂熱的檢察官嘛！人家不覺得你瘋了就不錯了，很可能直接就一腳把你踢出來了！

    再說了，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證據(jù)嗎��？你拿著這幾個快十年前的案例跑過去，周強農(nóng)就會信你了��？這不是搞笑嘛！你這已經(jīng)都不是自作多情了，這完全就是一意偏執(zhí)的與所有人為敵！

    理智的聲音在張睿明的腦海里不斷回蕩，他后槽牙咬的嘭茲作響，這些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相反，這才是最為可能的結局，相比起大把大把揮舞鈔票的泉建集團，自己這突然出現(xiàn)，橫加阻擾的檢察官，才會是周家眼里的那個“反派人物”。

    他心里萬般無奈，卻又無法發(fā)泄出來，思來想去，自己唯一明智的仍是只有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自己的事，與這一切遠離，然后將自己耳朵堵住，聽不見這些擾人的嘈雜。

    可是，墻上掛著的檢察官制服，卻在用無聲的聲音提醒著他，提醒著這位陷入迷茫中的民行檢察官，他所應該堅持的是什么。

    張睿明一掌重重的擊在桌面上，他牙關緊閉，臉上神色由白轉青，然后由青轉白，他最后還是做出了一名檢察官的決定為了公平正義，自己豁出去了！

    這次的和談選擇在津港泉建總部大樓里進行，就在那金身大佛的腳下會議室里，泉建由陳俊彥領頭的一行人，正圍著周強農(nóng)、周大力、湯佐三人進行著狂轟濫炸般的心理攻勢。

    其中，陳俊彥言辭激烈，神情頗為熱忱，不斷向著周強農(nóng)訴說著這次和談的條件和誠意，可他似乎對于這種談判場合并不擅長，對于話術運用更是稚嫩，他越是如此熱情的向周家兩兄弟提出條件，越是反而加強了對方的疑心，讓這和談陷入了拉鋸戰(zhàn)中。

    可他不激動又不行，泉建董事長舒熠輝已經(jīng)在董事會上將他狠批了一頓了，簡直是恨不得拍桌子讓他滾蛋，在舒熠輝看來，這件事會搞到現(xiàn)在這個情況，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陳俊彥他們部門，產(chǎn)品產(chǎn)品不過關，對腫瘤癌癥指標物的檢測起不到緩解作用，另一方面又在處理張睿明的問題上極為失策，陳俊彥強行布置的對張睿明那晚的人身打擊，不僅對這位檢察官沒起到任何的震懾作用，反而激起了對方的反抗情緒，引起了這位明星檢察官的窮追猛打，還泄露了自己的內郵箱賬號密碼，差點就被其抓住漏洞，對整個集團造成莫大損害！

    想到這些，舒熠輝簡直恨不得生啖其肉，可現(xiàn)在正是用人之際，舒熠輝在親自出馬，軟硬結合，好不容易控制住張睿明那邊后，現(xiàn)在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就是對周強農(nóng)這對農(nóng)家兄弟下套了，于是，舒熠輝便將這有著顯著風險的工作，丟給了陳俊彥，也是作為對其近期失誤的一種懲戒。

    所以陳俊彥在這番局面下，只能硬著頭皮去布這個專門對付周家兩兄弟的局，雖然明明知道一旦此時揭穿，自己就是最危險，被人第一個拋棄的“頭馬”，可他也毫無辦法，只能跟著舒熠輝的大手一揮，便賣命前沖。

    所幸，先前就勾兌好了的湯佐在這個領域可謂老手，三下五除二的就將周家兩兄弟唬的一愣一愣的，在庭審現(xiàn)場，也是故意賣了不少破綻，讓當前案件的場面一邊倒的倒向被告方，再以這危局形式，攛掇這周強農(nóng)面對現(xiàn)實，承認敗訴的極大可能性，然后像圍獵的獵犬一般，在搖旗吶喊，穿插跑位后，將失魂落魄，四處奔走的麋鹿趕進獵人早已設好的陷阱里。

    而此時，就是收的時候了。

    “周強農(nóng)，我們說過了，我們泉建集團愿意為你提供600萬的這個賠償，這樣的一大筆錢，是我們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保健品龍頭企業(yè)，對你們家庭悲劇的一種補償，也是一種社會責任感的體現(xiàn)，你放心，這筆錢不需要你做別的任何事，你只需要將這份文書抄寫一遍，同時對著我們鏡頭，提出你自己的合理要求就行了！”

    周強農(nóng)活了大半輩子，幾乎都沒怎么離開過老家的那個山坳坳，可他自女兒患病以來，東奔西走，見了太多的世間冷眼，也體會過太多的悲痛，對于痛苦，他早已麻木，根本就喪失了作為一名父親的痛覺，甚至對于突然而來的幸福有種本能的警覺心里，他幾乎都不相信自己還能有喜笑眉開的那天，一輩子都背負著痛失女兒的十字架，活著已然是一種煎熬。

    可他畢竟缺錢，這幾年東奔西走，為女兒籌措醫(yī)療費，早就掏空了他家單薄的家底，甚至讓他負債好幾十萬，現(xiàn)在他都不怎么敢開手機，一開手機，各大貸平臺的催收電話就要打爆他的手機，他的親朋好友早已被他借空，躲他躲的遠遠的，愿意借錢給他的，也早就存了這錢掉水里的準備。

    他們都沒想到，周強農(nóng)竟然還當真準備要還，他苦苦的狀告泉建，一方面是為女兒被玷污的名字討回公道，另一方面是他真想拿到錢，拿到很大的一筆錢，讓他可以去還清舊賬，挺直做人。

    于是，那個唐詩眼里營營汲汲，處處提防，擔心張睿明從他手里分走大筆賠償款的周強農(nóng)，在心里深處，還藏著一個麻木苦痛，為了女兒的一份公道而苦苦堅持的一個名叫“父親”的靈魂，而人從來都是矛盾的，彼之蜜糖吾之砒霜，沒有誰能真正看懂另一個人。

    此時，在周強農(nóng)面前，衣裝楚楚，人模狗樣的陳俊彥正不斷的用那筆巨款誘惑他道：“怎么樣��？你還真有猶豫什么？你這么大費功夫，處心積慮的去我們集團鬧，去法院告，不就是為了賠你一筆錢嗎？可是你知道嗎？就算法院判下來了，讓你勝訴，你女兒的侵權賠償，按他們法院那算法，你拿到手才幾萬不到，甚至只有幾千，我們這可是真金白銀的拿了600萬放在你面前了�。∵@可是一百多倍都不止了！你還在猶豫什么��？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這位和你過來的是那位湯律師吧？您也和他解釋解釋��！”

    被陳俊彥突然點名的湯佐，此時一抬眼睛，深褐色的鏡片背后泛過一陣銳光，他清咳一聲，咧開一張丑陋的大嘴，全力睜起綠豆大小的一對小眼，用沙啞的鴨公嗓音說道：“這個，確實是這個情況，就目前案子的走向來看，就算判下來，法院估計也就支持我們不到5萬的訴訟請求，如果現(xiàn)在我們放手的話，這600萬確實是一個極為豐厚的條件。”

    湯佐的話語剛落，馬上陳俊彥就接上了攻勢。

    “對吧！你還考慮什么啊！只要你抄寫這份請求書，再正兒八經(jīng)的將你的請求復述一遍，這筆錢就是你的了啊！趕緊�。　�

    在這狂風暴雨般的攻勢面前，周強農(nóng)那被殘酷現(xiàn)實所碾磨出來的笨拙性子反而起了正面作用，他沒來的急處理這迎面而來、紛擾復雜的資訊，只是像在田里鋤禾一般，低著頭，默默聽著，也不怎么說話。

    “周強農(nóng)，你別半天不給回信�。∥覀冞@已經(jīng)是最大的善意了，你再這個態(tài)度，我們上面領導一怒起來，很可能就收回這個報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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