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的身體并沒有恢復的跡象,病情在不斷惡化。
也許,明清一早就已經了然自己的時日不多,只是不想讓大家都跟著自己難受罷了:
丈夫云新常常關燈后默默流淚公公婆婆對自己的異常關懷,小叔子小姑子們對自己的小心翼翼的呵護,爹娘來看自己時難以抑制的悲切和不舍,弟弟妹妹們對自己的牽掛,連帶著大家對女兒草兒的自內心的憐憫和不忍,明新都完全能感受到,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在心里拼了命地要和幼小的女兒多呆著,哪怕是多呆一分鐘。
她給女兒做的衣服能穿到四五歲了,她講的故事女兒是聽不懂的,但女兒能因此而記住她這個無奈而又不稱職的母親的聲音嗎?
她在想著還能做點什么?但除了自己能多看女兒兩眼,多些陪伴,她再也做不了什么,連織毛衣,縫制衣服這樣的活兒她已經覺得艱難。她突然有些害怕,不是害怕自己死了不能陪伴女兒,而是害怕還活著時也不能再和女兒一起。
她的心里酸澀中夾雜著恐懼,一種母親與女兒要被強行分離的酸澀和恐懼。
云新除了更多地寬慰、陪伴妻子,帶著她和女兒一起多逗樂之外,也什么都做不了。
面對生老病死,沒有人能成為越現實的人。
九月的南方,即使已經秋分,太陽卻仍有著夏天的余威。云新忘了已經多少次走過這條從后院門口到縣城人民醫院的路:妻子明清懷孕期間的孕檢、生產,女兒草兒的出生、生病、拿藥、復查,再到現在妻子的屢屢檢查、拿藥。可以后,他再走這條路,又會是因為什么呢?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不敢想,卻又不斷鉆進心里的關于死亡的黑影,令他害怕!
坐在自行車后座的明清,卻貪婪地看著兩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田一地,其中有一段路還要經過自家的花生地
剛嫁進云家時,她還和云剛、云金和云一來過這片田地里,給花生除草松土和拔花生。那時7月的太陽最曬,她抱怨說出來干一天活,就變成了一個黑人的皮膚,大家在旁邊笑話她,說她天生白,曬不黑。
如今,笑聲猶在耳,田地里卻只有一片綠黝黝的花生苗,悄無人聲,亦無人影。
到了醫院,明清依舊什么也不問,讓云新去辦各種手續,跟著云新,按照醫生的吩咐做著各種檢查。
還是李醫生給云新看明清的檢查結果。
“得考慮住院了!
李醫生眉頭緊皺。
“還能再緩一緩嗎?在醫院恐怕她心里壓力更大。”
云新幾乎是央求的語氣。
“她的病情展還算正常,沒有加快,但也是沒辦法抵制,住院的話,藥物能更好地控制,她的時間會長一些!
李醫生在和云新這段時間的接觸,也能感覺到這家人的真誠和質樸,也就在說話語氣中更多了些關照。
“那我和她商量商量,看看她的意思,她性子倔強,也還要照顧她的情緒!
“好,你們商量好住院時間來告訴我!
“好的,謝謝李醫生!
云新心事重重地再度走在那條從醫務室到門診大廳的長長的暗黑的走廊上,冷冷的穿堂風從后背鉆進來,再從心口穿出去,他不知道該怎么和明清說。
“這次怎么樣?醫生說好點了嗎?”
長椅上坐著的明清仰著臉問走到旁邊的丈夫云新。
“明清,李醫生剛剛和我談了一會。”
云新挨著明清坐下來,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對著明清說:
“嗯,他建議我們住院!
“哦”
明清并沒有太吃驚的樣子,反而看起來比云新鎮定:
“他說非住不可嗎?”
“嗯,住院可以有更好的藥物治療,對你的病情會更有幫助!
“那可以再過一陣子住嗎?”
明清沒有對自己的病情展的恐懼,卻有著對女兒的千般不舍。她還是想多和女兒在一起,哪怕她將來會忘了自己的母親,但是起碼自己盡了力了。
“明清我們聽醫生的,好嗎?“
云新何嘗不明白妻子的心思呢?只是,于他來說,只要多一絲希望,他也要緊緊抓住,絕不放棄。
”云新,醫生說我還能多久?“
明清突然眼眸堅定地望著丈夫,臉上浮現的是一直深藏在溫順底下的寧靜。
云新看著堅定平靜的妻子,無法拒絕,卻艱難得難以出聲:
”明清“
“是一年多吧。我看過診斷報告,也私下問過醫生。”
明清不想折磨自己,也不想折磨云新。如果說從她病以來,夫妻倆都是心里一致,面上卻互相掩飾,那么到這個時候,明清決定要和丈夫一起從心里到面上都要站同一條戰線,共同面對屬于她的那些短暫的日子了。
云新聽到妻子悲傷中仍是平靜的回答,心里又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他的心在在面對這個問題時不知撕裂過多少次,但終于,這一次,是面對自己的妻子,從此他不用躲閃,不用逃避,他只需要和心愛的妻子同仇敵愾,和病魔作斗爭了。突然之間,他變得勇敢,也和妻子一樣的堅定。
”明清“
”云新,我們一起去見李醫生吧。“
明清少有地打斷了丈夫的話。
她的心里已經有了明確的想法:病是自己生的,是自己在拖累著丈夫一家,但丈夫和家人卻事事都替自己著想,她今生無法回報,只待來生吧,只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實在是難以割舍襁褓里的幼女。那種心痛和不舍,只有做過母親的人才能體會。所以,她仍然要爭取和自己的女兒呆一起。
“李醫生,不好意思又來打擾您!
夫妻倆回到醫務辦公室,找到李醫生,明清仍語氣平靜地對著李醫生:
“李醫生,我想遲點再住院,可以嗎?”
李醫生看著夫妻倆,眼前這個女性,他心里是敬佩的:
但凡得了絕癥的,不是尋死覓活就是大哭大鬧,或是情緒激動,但她卻在片子出來時,乘丈夫不在,私底下來找自己,了解自己的病情,只當著自己的面流過一次淚,后來每次來找自己問,都是面色平靜,情緒穩定。尤為難得的是,還能清晰地向自己表達對病情與治療的想法。
現在,這夫妻倆一起來,應該是兩人都說開了,不再互相隱瞞了。這樣也好,只是難得也難為這夫妻倆了。
想到這里,李醫生忍不住贊許而又為難地回答:
“我還是建議你盡快住院,你的病情如果不住院,會很難控制!
“可是我現在還能下地走,等實在不行了的再住院,可以嗎?”
明清的語氣里沒有任何的傷心,有的只是異乎尋常的冷靜,好像她是在解決一個與她無關的問題。
“到那會就來不及了啊!
作為醫生,李醫生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李醫生,您也知道,我女兒還那么上次手術您給做的,復查情況您也是親自過目的,她還那么我實在是放不下她,我想和她一起多一些時候只是我這病,我已經不擔心了,只是想多一天和她呆一起都好!
說起女兒,明清的語氣里才有控制不住的酸楚。
“好吧,那你們在家要觀察好,一旦有什么情況要立刻來醫院住院,另外,每隔一天來醫院打針,能做到嗎?”
李醫生理解病人的心情,知道作為一個母親看見死亡站在門口等著自己,女兒在門內也等著自己的煎熬和選擇,終于做了些變通。
“能做到,能做到,謝謝李醫生!
夫妻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他們敬愛的李醫生,恨不得鞠躬道謝。
如果可以,云新真想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妻子多一些的時間。但可能嗎?不可能!云新也想明白了,按照妻子的心愿,是他這個做丈夫最后能做的。
時間無限,但屬于明清能和丈夫云新、女兒草兒在一起的日子,已幾乎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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