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涅胸口的疼痛似是像熔巖緩緩從高處低落，蜿蜒流淌，燒灼至肌膚每一處，只留下荒蕪與焦土，在人跡罕至的天涯海角寸草不生。

    他記得在夢中時，眼前忽有浪潮傾覆，向他席卷而來，將他整個人卷入其中，身體浸泡在咸濕的海水之中，海水滿溢，澀意滾過他的胸膛，費盡心力地躥入他傷痕的每一寸。

    他墜在深海之底，耳邊卻一直揮之不去的是安永琰在星辰殿中對他喊出的那句：“我恨你！”襲著萬丈波瀾沉重地對他撞擊拍打，而他好似一片浮萍般只能任由這海浪將他撕扯破碎，完完全全地吞沒。

    他從不知安永琰恨他恨的竟是如此之深，那深重的恨意彌漫，像是重重迷霧般纏繞在他眼前，猶如魔障困著他，使他難以清醒。

    待他在這迷障中掙扎多時，轉(zhuǎn)醒之日，已是第二天夜里月上中天了。

    月華清輝自窗欞的一端盈盈灑下，撫上案幾，就好似那床榻之上所躺的人一般清冷靜謐。

    那迷霧漸漸自眼前散去，他隱隱約約聽得有人在他身邊低聲講談，那聲音仿佛是暗夜之中飛閃的蚊蠅般微弱著，他有些吃力地睜開雙眸，黑曜石般的光彩幾近流失，灰蒙的眼還未恢復(fù)往日的清明。

    “殿下醒了！”說話之人話中的驚喜不用多言。

    秦羽涅這才將眼前的人逐一看清，立在他床榻邊的是笛琛與隨行的軍醫(yī)，而靳含樂見他醒來正半坐于床榻邊欲扶他起身。

    “姐夫，你終于醒了。”靳含樂習(xí)慣了這般喚秦羽涅，饒是在他人面前也不太容易改口，除了在軍中稱之為殿下之外，平日里都并未太過拘束，何況此時的情況他更是脫口而出了。

    他半扶著秦羽涅的肩膀讓他坐起身子，不忘了查看秦羽涅的面色是否有所恢復(fù)。

    而秦羽涅現(xiàn)下只微微一動便會牽動那胸膛上的傷口，疼痛之意頃刻擴(kuò)散至全身，不禁使他有些頭皮發(fā)麻，但他面上卻未有一絲難耐之意。

    雖然如此，但靳含樂是知道那一劍刺得多深，若不是秦羽涅武功精深，以真氣護(hù)體，哪里能夠承受得了，若是換作旁人此刻怕是早已去森羅殿報道了。

    “還好殿下身子骨健壯，又有武功在身，此次才有驚無險，但這傷還需得好好靜養(yǎng)，微臣已經(jīng)開了藥方，請殿下每日按時服下。”軍醫(yī)將自己的診斷的結(jié)果一一告知，待秦羽涅點頭示意后便退下去了。

    “這是？”秦羽涅抬首，環(huán)顧四周，看來現(xiàn)下他們所在之地應(yīng)是客棧之中。

    “回殿下，我們還在苗疆地界，此處喚作境水城。”笛琛解釋到，“臣等讓殿下在九幽圣教受傷，是臣等失職，請殿下恕罪。”笛琛說著便要跪下請罪，卻被秦羽涅一把扶住了胳膊，微微用力拉了起來。

    “這與你們無關(guān)，何罪之有。”秦羽涅揉了揉額角兩旁，垂下眼簾，“可有找到云蒼闌的蹤跡？”

    “回殿下，不曾。”笛琛頓了頓，“殿下走后，魔教教徒果然在坦桑山中與我們動手，只是最后他們死傷過半，受了重創(chuàng)，臣與含樂便帶領(lǐng)蒼玄軍找至九幽圣教所在，來尋殿下，卻不想殿下已經(jīng)受傷，在那間隙臣已暗中派軍在九幽圣教中搜查過一番，并無找到云蒼闌的任何蹤跡。”

    秦羽涅聽聞后，劍眉微蹙，“看來，云蒼闌并未逃至九幽圣教之中......難道是本王所想有誤？”他低聲自語。

    “會不會是七......那安永琰刻意隱瞞云蒼闌在他教中一事？”

    秦羽涅卻是搖搖頭，“他既然不惜暴露他的身份與本王做個了解，想來也是無需多加隱藏云蒼闌與他們的關(guān)系，他們也定然不會為了一個已經(jīng)敗露之人而如此大費周章。”

    笛琛頗為贊同的點點頭，“殿下所言有理。”

    “看來云蒼闌手段不小。”秦羽涅眼眸半瞇，看來此事還需重新商討再行動了。

    “姐夫，你既受了傷便不宜多思，現(xiàn)下養(yǎng)傷才是大事，若是回到鳳華讓姐姐看到你這般模樣，定會怪罪含樂，在外保護(hù)姐夫不力。”靳含樂見秦羽涅受了如此嚴(yán)重的傷，仍舊思慮不止，眉目間隱隱擔(dān)憂，“到時姐姐她又要擔(dān)心難過了。”

    “是啊，殿下，含樂他說的沒錯，殿下請好好休息吧。”

    秦羽涅淡淡一笑，勾起唇角，“本王哪里就有這般脆弱了。”頓了頓，“已經(jīng)無礙，明日便啟程回鳳華。”

    “可是......”靳含樂擔(dān)心他的傷勢，本想反對，但心中轉(zhuǎn)念一想，秦羽涅決定的事何時有能夠有所更改呢，“知道了。”

    “那臣現(xiàn)在便去告知大軍。”笛琛拍了拍靳含樂的肩膀，示意他同自己一道離開。

    靳含樂起身，又叮囑秦羽涅好生休息，這才與笛琛一道離開了。

    秦羽涅聽見掩合門扉的聲音，知他們已經(jīng)離開，想起靳含樂方才那一如長輩般的模樣，不禁覺著好笑，輕輕地?fù)u了搖頭，頗為無奈。

    他重新躺下，雙眸卻未闔上，只是靜靜地看著上方的紗帳，陷入沉思。

    他心里積壓著太多事，每一件都足以讓他勞神費力，讓他身心俱疲，他卻是沒有理由逃避，沒有理由就此倒下的。

    安永琰的話一直在他的腦海中盤旋，久久不散，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知曉他是那樣的恨他。

    十五年前那場宮變，他們還都只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他曾說過要永遠(yuǎn)保護(hù)的親弟，因為他的一時疏忽在慌亂之中放開了牽住他的手，致使他與自己失散，這才被魔教擄去。

    此事也自那時起成為了他心上的一道疤，這道疤隨著年歲的深久似乎要逐漸地被他所淡忘了，哪知蒼天弄人竟讓安永琰重新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他本以為與他的相見會是喜極而泣，會是從此并肩，卻不想他是來誅心的。

    疤痕變成了細(xì)長的硬結(jié)，眼看著似正在慢慢結(jié)痂，誰想在今日被那人親手揭去，霎時間暴露在天地間，血肉模糊，難看的緊。

    那一刻他方知，其實那道疤從未愈合，是自己刻意不去想起，是自己有心將它藏至人跡罕至的角落里，他不怕它被陽光傾蓋，也不怕它被他人所見，他是害怕自己每每的觸碰。

    所以，他恨他，也是應(yīng)該。

    若換作自己，難道會不恨嗎？

    他以修長的手指輕覆上自己的雙眸，將所有的光亮全部遮蔽，就在這一片看不見的漆黑之中，沉下思緒。

    胸前的疼痛猶似火燒，讓他不禁思及此次至苗疆前曾與刀鸑鷟說過的那些話，自己曾應(yīng)承她會平安回去，雖然受傷也并未食言，只盼她莫要與自己置氣才好。

    他多希望這傷痕能在頃刻之間消失不見。

    軒窗外夜色正好，只是今夜與昨夜到底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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