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了一段距離,白鸛翅膀落地,百里行暮再次行走在茫茫大漠之上。
鳧風(fēng)初蕾很愜意地躺在他溫暖厚實的掌心里,就像睡在溫暖的羊毛地毯上面。
“初蕾,你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水果?”
手里,多了一只黃澄澄的梨子,她正有點渴,拿著梨子就大口大口吃起來,吃了一會兒,站起來,摸摸百里行暮的眼皮,又看看一直如臨大敵的委蛇,長嘆一聲:“百里大人,我感覺我不但幫不上什么忙,反而成為你的負累。走這一趟,我簡直就像是來旅行度假的。”
不是“像”,事實上,就是度假。
從白旗鎮(zhèn)出發(fā)前,百里行暮采購了大量的食物、水果、清水甚至各色衣服首飾、胭脂水粉,都放在委蛇背上的行囊之中。
每每渴了餓了,總有清水美食每每累了倦了,便有小屋憩息,梳洗沐浴,一應(yīng)不少。
夜色清涼時,她會在沙地上奔跑跳躍,可一到風(fēng)沙兇猛烈日當(dāng)頭,他便總是將她藏在掌心,從未櫛風(fēng)沐雨。
深入大漠上千里,竟從未吃過任何苦頭。
明明是兇險至極的旅程,竟如閑庭信步。
有時想來,恍如一夢。
可是,她明明知道,自己并不需要這么嬌弱當(dāng)初和小狼王逃亡途中路過沙漠時,自己可跑得飛快。
她狐疑:“這樣下去,我懷疑自己會成為廢物,只能拖累你”
百里行暮低頭,凝視自己掌心的那個小小人兒。
彼時,晨曦初露。
剛剛從地平線上鉆出來的第一縷朝暉映襯著她白皙無暇的面孔,就像開在自己掌心的一朵紅花。
他慎重其事:“初蕾,你錯了。”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疑惑地看著他。
他的聲音溫柔得出奇:“幾萬年漫長的歲月里,我一直很寂寞孤單,初蕾,你知道嗎?這段旅途是我有生以來最歡樂的記憶,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和你一直走下去”
她微微紅了臉,嘟嘟囔囔:“什么叫有可能?難道不是一直走下去嗎?”
他笑起來,心臟最深處卻猛烈抽搐痛楚,清晰地感覺到死亡一點一點的侵襲。這沙漠之行,很可能已經(jīng)是自己陪伴她最后的一段旅程。
可是,他卻鄭重承諾:“沒錯,初蕾,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還要去泰山之巔,再回金沙王城。”
她呵呵大笑:“百里大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許賴賬。”
“怎會賴賬呢?初蕾,我要看著你頭戴王冠,成為一個真正偉大的女王。”
“不,我要和你共同為王。”
他笑著搖頭:“你忘了嗎?我已經(jīng)做過一萬年柏灌王了,膩了。”
“做王也會膩煩嗎?”
“會的。做王其實一點樂趣也沒有,每天都要考慮臣民、政治、經(jīng)濟甚至戰(zhàn)爭,你的一舉一動已經(jīng)不僅僅只代表你一個人,而是代表一個國家,甚至于你要去哪里度度假,和什么樣的人結(jié)婚、立哪一個孩子為繼承人,統(tǒng)統(tǒng)由不得你自己做主,得權(quán)衡利弊,各方妥協(xié)。所以,不勝其煩。”
“難怪我父王要我出去游歷之前,曾告訴我,說一旦你坐上了王位,就沒什么自由了,得趁著年輕,血還是熱的,輕狂囂張一次。”
“你父王真這么說?”
“對啊。我父王說,人不輕狂枉少年,少年時代,無論犯什么錯都沒關(guān)系,因為年輕,還有糾正的機會,一年錯一次,都還可以錯個十次八次。”
“是不是因為你小時候很少犯錯?”
“對,我十五歲之前,都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做任何出格的決定,是有名的乖孩子。我父王說,這可不行,一定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做一些自己內(nèi)心渴望平時又不敢做的,如此,等年邁時才不至于后悔。”
百里行暮暗忖,顓頊這廝幾萬年前教子無方,幾萬年之后,反倒真的覺悟了。可見他在女兒身上,實是寄托了極大的希望和理想。
她托著腮,嘆道:“我父王已經(jīng)去世快兩年了,可是,我現(xiàn)在還茫無頭緒,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復(fù)興魚鳧國。早前只一味想去天穆之野學(xué)本事,或者殺掉大費大禹王。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就算殺掉了大費也沒法立即復(fù)國,而學(xué)了一點本事,也于治國之道沒多大關(guān)系一度,我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磨礪不夠,導(dǎo)致能力不夠?”
“如果磨礪就能成就一切的話,這世界上就沒有失敗者了!你看,每天都有無數(shù)人在苦苦掙扎,可到頭來,他們基本上一事無成!”
鳧風(fēng)初蕾一怔。
“茫茫宇宙,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因果聯(lián)系的,一切皆是命中注定。這么說吧,凡人無論怎么努力,他都成不了魚鳧王。而你生下來,就是魚鳧王。有些東西,根本就跟你努不努力毫無關(guān)系。”
“可是,我現(xiàn)在要不努力,也成不了魚鳧王。”
他和顏悅色:“有些事情,盡力而為就行了,沒必要處心積慮。”
她更苦惱了:“我也沒打算要處心積慮。可是,我十五歲后,就游歷在外,雖然增長了一些見識,于治國之道還是非常欠缺。百里大人,說真的,要是沒有你,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岷山、汶山召集古蜀遺民,也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認我這個魚鳧王”
“呵,初蕾,別擔(dān)心,我會幫你的。”
她歡呼:“那真是太好了。你對古蜀的一草一木比我還熟悉,威望又高,他們一定聽你的。”
忽然跳起來,在他的眼皮上親了一下。
出其不意,他嚇一跳,卻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尚未開口,那小人兒居然又跳起來,很輕很輕地碰觸在他的唇上。
他不由自主,貼著那甜蜜的嘴唇。
那是一股夏日的甘泉,冬日的暖陽。
明明已經(jīng)枯萎的心臟,忽然劇烈跳動。
可小人兒渾然不覺似的,貼在他耳邊軟軟地:“百里大人,我不能再親你了”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覺得自己沒力氣了也不知道為什么,一親你,我渾身就軟了我”
消魂,當(dāng)此際。
再也沒有比這更動聽的情話了。
他不由得閉了閉眼,將渾身沸騰的熱量強行壓下去。
她咯咯笑著又坐下去,嚷嚷道:“百里大人,你對我這樣好,可是,我卻不想感謝你。”
他故作稀奇:“為什么呀?”
她臉頰緋紅,低低道:“那啥你不是早就說過嗎?”
“我說什么了?”
“你說想對我以身相許”
他驚嘆:“難道不是你以身相許?”
她固執(zhí):“明明就是你說的你見我第一面就說了等以后我成了真正的魚鳧王,你就是魚鳧王后,哼哼哼,是這樣吧?”
“沒錯。”
她理直氣壯:“所以,我一直享受你的好處,就沒那么羞愧了。”
“難道以前就有羞愧嗎?”
她用力點頭:“以前,我總感覺不安。”
“現(xiàn)在沒有不安了?”
她悠然:“我父王說,這世界上,除了父親,沒有別的男人會無緣無故對你好。可是,你就無緣無故對我好。所以,我深思熟慮之后,確定要立你為魚鳧王后。”
他哈哈大笑,內(nèi)心卻長嘆一聲。
初蕾,我要是真的能什么都幫你做好,那才是我的終極理想。
畢竟,她還不到二十歲。
若是在上古人類壽命還很長的時代,她這個年齡的都還是小孩子。
哪有把所有重擔(dān)全部壓在一個孩子身上的道理?
她似在自言自語:“小狼王這廝最初也跟我差不多,可是,他復(fù)國好像就比較容易。”
他淡淡地:“沒有底線之人,做什么都看似容易。可人生是一場漫長的旅程,有許多事情,最后才能分出勝負。”
“你這語氣跟我父王好像。”
他眉毛一揚,她卻認真道:“我父王以前總說,看一場勝利,不能看眼前,要看多年之后。當(dāng)時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才明白了。”
顓頊勝利了幾萬年,可最后,卻輸給大費這個毛頭小子,所謂人生無常,便是這個意思。
她在他掌心上站起來,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眼皮,他被這溫?zé)岬男∈謸崤霉笮Γ齾s認真道:“百里大人,我一直偷懶,總覺得不太好。我認為自己應(yīng)該多做一點事情。”
“什么事情?”
她悠悠然:“站得高,望得遠,現(xiàn)在起,我負責(zé)偵察敵情。”
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深入地下達到好幾千米的深處,啞然失笑。在這片沙漠里,站得越高,也許越不能發(fā)現(xiàn)敵情。
“百里大人,你看”
他順著她手指的地方,大步走過去。
前面,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碎片,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劇烈的爆炸或者燃燒。仔細一看,這些碎片竟然全是人形,隱隱地,還殘余骨肉燒焦的奇怪味道。
一路前行,這黑色碎片就越是密集,委蛇忽然慘叫一聲,百里行暮立即回頭,只見委蛇被旁邊一個巨大的石頭所吸附,好像里面伸出無形的魔掌在拼命將委蛇往里面拉。
他重重一腳,石頭被踢得老遠,委蛇竄起來,驚駭大叫:“這石頭好邪門,竟然伸出手拽我,差點把我拽進去了,太恐怖了”
若非它化身巨蟒,蛇軀太長,就真的被拖進去了。
鳧風(fēng)初蕾注意到,這是唯一一塊尚未爆裂的石頭,也并非全黑,其中一小半還是紅色,定睛細看,只見那紅色里竟有隱隱鮮血狀液體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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