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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沉記 【章二十】五取蘊(y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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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沉記章二十五取蘊(yùn)】

    “秋坪!你來遲了,自罰三杯!”

    只聽得那秋水閣里傳來一聲渾厚嗓音,中氣十足,秋坪爹帶我和東升進(jìn)了門,只見那秋水閣中一道曲水流觴,桐木地板,上放著六張木桌,桌上各自有酒壺茶具和香案,閣中兩只銅鶴熏香,那香醇厚醒腦,該是上好的檀香木香。我們?nèi)俗吡诉M(jìn)去,正有四個(gè)穿著淡綠色罩衫的小童,各個(gè)梳著垂掛髻,扎著淡綠絲帶,頭戴兩朵水仙絨花,正跪坐著將口巾、酒杯、銀筷等物依次擺上桌,一位身穿鶴氅頭戴高冠的清瘦道人手執(zhí)一支毛筆,另一位青年人一身玉色長(zhǎng)衫,系著翡翠玉帶,腰間懸掛著一只松柏刺繡香囊,正手捧硯臺(tái)磨墨,那道人飽蘸濃墨,毛筆一揮便在一面白墻之上信手涂抹,叫我驚奇的是,那黑墨上了墻,竟立刻幻化出五彩霞光一般的顏色來,一整面墻頓時(shí)霞光熠熠,光彩奪目,那道人又取三支細(xì)筆,再蘸滿墨汁,只微微幾點(diǎn),那霞光之中便登時(shí)飛出三只仙鶴來,在閣子里繞梁三圈,落在地上,鶴唳一聲,正斜躺在地上飲酒的一個(gè)穿虎豹龍紋銀線黑袍的中年男子見狀大笑三聲,對(duì)那道士道,“妙,妙,妙!你這畫也不用擦,留給云錦娘,誰能想到才說封筆的云中子,今日自己畫了這三尺長(zhǎng)卷,云錦娘可撿了漏!”

    “‘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zhǎng)天一色’,好詩(shī)怎能不配好畫?今日相聚,來得匆忙,也未帶禮,就讓這仙鶴作舞,給各位助助興!”那被稱作云中子的道士道袍一揮,那三只仙鶴竟在閣中翩翩作舞,一曲舞罷,云中子又單手一揮,那三只仙鶴又翩然展翅,往那墻中霞光一飛,又回了畫上了。

    “這一曲鶴舞精妙絕倫,真是難得一見的盛景,”秋坪爹背著手走過去,接過毛筆也是信手一揮,那墻上便立刻多了一座高閣立于霞光之中,“好景無人賞,倒也寂寞,建一座高樓供游人賞玩,豈不更好?”

    “既然如此,今日眾位興致高,我也就請(qǐng)這晚霞從畫上下來,給大家樂樂!”剛剛還斜躺著的中年男子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也不念訣,只稍稍運(yùn)氣,雙手一擺,那云霞朵朵竟真的從畫中飄了下來,登時(shí)滿閣霞光,真如傍晚時(shí)分一般,秋坪爹共那三位大笑一陣,我和東升都已被這景象驚呆了,但對(duì)他們來說似乎只是尋常歡樂之中的雕蟲小技而已。

    “秋坪,你今日來遲,本該當(dāng)即自罰三杯,不過你好像還帶了兩個(gè)小家伙來,看著面善,”那中年男子摸著他的胡須道,“該是你狐族中人,看著不過百年修為,化人形不久,你莫非也像春凝,有帶孩子玩耍的樂趣了?”

    “我哪里有老太婆的那等閑心?東升西沉,見過洞練真人云中子,太虛真人赤松子,還有這位赫赫有名的東海分水將軍申公豹,你們是小輩,快行大禮。”秋坪爹一一介紹,我們趕緊行禮,只是那被稱作東海分水將軍的中年男人一聽這話卻跳將起來,朝著秋坪道。

    “秋坪你也太不厚道!竟在小輩面前拿我開涮,真真是不罰你不行,來來來,先自罰遲來的三杯,我再罰你不敬三杯!”說著便拿了酒杯來,倒?jié)M了酒,塞給秋坪爹,秋坪爹接了,一口飲盡,卻只笑個(gè)不住,那男子道,“封神一事過去了多少年了,當(dāng)年老四不像封我這東海分水將軍,還不是恥笑我!你還拿這事取笑,真是枉我們交結(jié)一場(chǎng)!”

    “申兄,你也莫怪秋弟笑話你,當(dāng)年成湯舊事,這滿天神佛誰不知商紂必滅是媧皇旨意,狐仙受媧皇一命入宮禍亂江山,你卻是唯一一個(gè)沒有旨意反倒去做國(guó)師的,太公與你師出同門,你卻作出如此逆天而行之事,可不是遭其恥笑?”赤松子上前道。

    “你們又懂什么?那不過是我不服老四不像罷了,他日他已然入了周武陣營(yíng),我是萬不能與他同帳,更何況成湯金殿之中狐仙一舞石破天驚,你們又哪里有福得看?還不是只有我有眼福!”申公豹大笑三聲,卻又突然看見了我,一雙眼睛在我身上打量,定格在我左手的那串月白狐貍毛手串上,朝我道,“這小狐貍有些意思,竟有狐仙之物,該是有別樣因緣。不知能否賞光一瞧?”

    若是平時(shí),誰來我也不給看,但此時(shí)是面對(duì)長(zhǎng)我不知道多少輩的神仙,他又見過狐仙金殿之舞,那就是跟狐仙一輩的了,我不敢不從,便想把那手串從腕上摘下來遞上,可怎么也摘不下,就在我暗自使勁的時(shí)候,申公豹彎下腰,伸了右手捏住我的左腕,仔仔細(xì)細(xì)瞧了那手串一番,半晌自言自語道,“真是狐仙之物,倒叫我——罷了罷了,天機(jī)不可泄露,我若是說漏了嘴,狐仙定不放過我。各位,今日我申公豹請(qǐng)客做東,各位請(qǐng)入席,云錦娘新得了幾條好鱸魚,請(qǐng)各位嘗鮮!”

    我本還想再問,可他已然沒有再說的意思,便也就隨著眾人入席,便有另外八位小童上來遞了四色冷盤,溫酒一壺,又有一碟花露,領(lǐng)頭的那個(gè)叉手道,“眾位大仙,今日婆婆安排的是新啟出來的百年陳釀的紅霞醉,又有杏花酸橙露一碟給眾位開胃,請(qǐng)眾位不要嫌棄,賞光一嘗。”

    我本喜滋滋地想要嘗嘗這酒與人界的酒有什么區(qū)別,可還沒喝,就有小童來收走了我的酒壺酒杯,我回頭一看,東升正看著我,對(duì)著我做了一個(gè)禁止的手勢(shì)——他可真是管得嚴(yán),都管到這里來了,不過我也知道自己喝多了酒會(huì)做出不理智的事來,也就不再堅(jiān)持,小童換了一壺杏花茶來,給我倒在了玉杯里。

    “綠盈姑娘到!”

    隨著這一聲喊,閣子的門推開了,正是一位綠衣少女,梳著雙刀髻,插著三支青玉簪,懷抱一把象牙柱鳳頭琵琶,后面跟著兩位小童,捧著琴凳和軟墊,那姑娘在屋中站定,欠了欠身,道,“綠盈來遲,還請(qǐng)眾位大仙不要怪罪,樂坊新譜了《春江花月夜》,綠盈彈曲為各位助興。”

    說完,那姑娘便在軟墊上坐下,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便彈奏起來。我拿了銀筷先嘗了嘗那四色冷盤,只覺得四色味道皆是不同,其中一碟白玉脆筍我尤其喜歡,入口爽甜鮮脆,卻又毫無雜絲磕牙。我正吃著,便聽得那申公豹開口。

    “秋坪,我今日本也請(qǐng)了冬銀前來同聚,可下帖子的小童竟與我說不知他在何處,涂山地界找了個(gè)遍也沒見他的蹤影,他莫非又閉關(guān)修煉了不成?”

    “前幾日我路過太行峰媧皇之處,前去拜會(huì)之時(shí)偶遇狐仙,竟見重明鳥在側(cè),”云中子也不等秋坪爹回答,就先道,“自狐仙登仙位,重明鳥便一直在涂山狐仙殿鎮(zhèn)守,此次擅離職守,怕不是狐族之中有了什么變故?”

    秋坪爹喝了一口酒,道,“我正想各位為何突然請(qǐng)我赴會(huì),原來是打探族里虛實(shí)。說也無妨,但也不過就是些陳年往事,也沒什么新故事。”

    “陳年往事雖不如新故事有趣,但一旦翻了出來,倒也常天翻地覆一般,”申公豹道,“不提也罷,只是提起舊事,叫我想起昌堯兄來,真是可悲可嘆也。昌堯兄在天之靈,我飲酒一杯作祭。”

    秋坪接著道,“先師已逝,多說無用,只是這陳年舊事叫人煩惱,只希望局中人好自為之,來來來,我們共飲一杯,就當(dāng)祭典昌堯先師在天之靈。”

    滿桌同飲一杯,我雖不太了解其中含義,但也以茶代酒喝了一杯。那琵琶聲清脆動(dòng)人,如玉珠滾盤,眾人聽賞半日,申公豹忽然看著東升道,“并非我突然提起昌堯兄,惹眾位傷懷,只是今日見了秋弟帶來的這位少年,竟頗有昌堯兄昔日之風(fēng),叫我思念起昌堯兄音容,真真感懷。”

    “前輩玩笑,”東升起身揖了揖手,然后又坐下道,“東升也不過百年修為,無能與昌堯長(zhǎng)輩相提并論,前輩莫要看東升年少便開此玩笑,怕是晚輩擔(dān)不起。”

    不知為何,滿閣中竟霎時(shí)靜默了片刻,過了一會(huì),赤松子對(duì)綠盈道,“這曲子聽著繁雜,大有做作之嫌。你也不必再?gòu)棧瑩Q一首《廣陵散》罷。”綠盈聽了,便趕忙換了曲子彈奏起來,只是我聽著那《春江花月夜》已經(jīng)就極好,不知這大仙是如何覺得有做作之嫌,也不敢問。

    “赤松兄近日去何處逍遙自在?我那小童去你南岳遞帖子你也不在,”申公豹道,“你們個(gè)個(gè)快活,就我一個(gè)終日百無聊賴。”

    “倒也不是什么逍遙事,”赤松子飲一口酒,道,“前幾日文殊菩薩登臺(tái)講學(xué),我也去湊了個(gè)熱鬧,本想與他討論佛法,可法會(huì)之上人頭攢攢,也沒找到機(jī)會(huì)。”

    “講了什么?”云中子問。

    “講的是《大念處經(jīng)》,佛門八苦中的五取蘊(yùn)。”赤松子回答,“小仙們各個(gè)都去聽,只可惜真正懂得的也沒有幾個(gè),這五取蘊(yùn)苦,倒不是聽法就能聽得,若不是自有體會(huì),也實(shí)在難以徹悟。”

    “東升,東升,”我湊到東升那邊問,“什么是五取蘊(yùn)?”

    “佛教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huì),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yùn),”東升略略思索,然后道,“五蘊(yùn)便是色受想行識(shí),說的是由己而生的妄念,起惑造業(yè),這五取蘊(yùn)苦便是八苦之中最難擺脫的。”

    我也聽不大懂東升掉書袋,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那赤松子又道,“莫說小仙,就是得道多年的神仙,又有多少是真能擺脫這八苦的呢?人人都有妄念,人在妄念之中卻不自知,當(dāng)年昌堯兄若不是為一時(shí)妄念所惑,也不會(huì)就此一別,陰陽(yáng)兩隔。”

    “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秋坪爹道,“只是局中局外難講,本我真我無言。那樣的結(jié)局,也并非就是全然悲劇,往事已了,不提也罷,五取蘊(yùn)苦,也只有各人自知了!”

    “只是妄念生惡念,作踐了旁人。”申公豹接道,“因緣難定,風(fēng)見不巧,可悲。”

    說完這句,他們四人又共飲一杯,我便又問東升,“東升,他們?yōu)槭裁纯偺崞鸩龍蚝坎龍蚝皇裁赐钏螅磕憧芍溃俊?br />
    往常東升回答我的問題都很快,只是這次他沉默了很久,一直到那些綠衣小童把烹好的鱸魚端了上來,他才看著笑道,“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哪有什么妄念,只不過是看各自愿不愿意而已。”

    “什么?”我聽不懂東升這話,簡(jiǎn)直就像是打啞謎,“什么意思?”

    東升也不回答我,此刻綠盈一曲彈畢,收了琵琶,親自去了銀壺為貴客斟酒。那四人頓時(shí)沒了戚容,一邊飲酒一邊與綠盈閑談,綠盈也一邊斟酒,一邊說些坊間的新鮮事,閣里的氣氛一下子又活躍了起來,沒了剛才的沉悶。那綠盈與秋坪爹說笑一陣,便提著銀壺款款走來,因滿桌只有我沒有飲酒,便徑直往東升那里去了,我本已經(jīng)回到我的座位,見她走過去,嗖地一下也竄了過去,靠在東升身邊,鼓著一張臉看她殷勤倒酒,怕不是在旁人看來活像一只氣鼓鼓的河豚魚。

    “蘇公子,請(qǐng)。”綠盈端起酒杯遞給東升,“這是落霞樓鎮(zhèn)店之寶,八百年才出一壇的太清紅云,還請(qǐng)一嘗。”

    不知是綠盈此刻本就比剛剛更殷勤,還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總覺得她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東升看,那眼神真是比從前琴歌看東升的神情還叫我氣不打一處來,心里堵得慌。只是東升卻依舊微笑著接過了那酒杯一飲而盡,我看看綠盈,又看看東升,他們卻都不看我,我又不好在這里發(fā)作,只撅著嘴兒坐在那里生悶氣,那綠盈又嬌聲道,“蘇公子第一次來我們落霞樓,可還覺得有趣?若是蘇公子覺得能解悶兒,以后不妨常來,我們這里好酒好曲兒一直恭候。”

    “剛剛一首《廣陵散》恢弘大氣,氣勢(shì)磅礴,瀟灑自如,實(shí)在絕妙。”東升對(duì)綠盈道,“秋坪爹常常說起你琵琶圣手,果然名不虛傳。”

    什么?之前秋坪爹就給東升說起過綠盈嗎?我突然意識(shí)到這一點(diǎn),那他們這就不是初次相識(shí)了,怕不是早有耳聞今日相見,怪不得綠盈那么殷勤,東升還一直夸她,簡(jiǎn)直就好像沒有我在旁邊似的,我也顧不得旁邊那么些大仙在,一下子直起身子,指著綠盈捧著的那銀壺,“八百年一壇的好酒,我也要喝!”

    “蘇姑娘,這酒烈,女兒家還是不要輕嘗了。”綠盈不給我倒,還朝我笑,我心里更氣,正要反駁,東升打斷了我的話,把手里他剛剛喝盡的酒杯遞過去。

    “不妨事,嗔嗔還有些酒量,只不過喝多了鬧人,”東升笑道,“綠盈,你給她倒一杯,她雖然不是海量,但也不至于一杯倒。”

    東升這般說了,綠盈也就不再推辭,也就再倒一杯,那酒清冽得很,濃香撲鼻,果真跟尋常酒不同,東升把酒杯遞到我口邊,我狐貍本性上身,湊過去先嗅了嗅味道,然后就著東升的手一口喝了個(gè)干凈,那酒雖然烈,但喝在嘴里并不燒,只還是回味綿長(zhǎng),果真好酒,我不禁舔了舔舌頭。

    “蘇姑娘可還喜歡?”綠盈問我,我趕緊又?jǐn)[出一副端莊神態(tài)來,“若是喜歡,待走時(shí)可帶上一壺,這酒細(xì)品慢嘗為妙。”

    “還行,”我可不想多夸她,又知道她剛剛那句話分明就是嘲笑我喝酒太豪放,而且她剛剛要東升常來,到我就要我?guī)ё撸揪褪莿e有用心,便道,“一般。”

    “嗔嗔喝的酒少,不懂這些。”東升拿回酒杯,綠盈又續(xù)上一杯,東升飲盡之后將酒杯放下,“既然好酒,品嘗為上,一杯為嘗,兩杯為賞,三杯就是牛飲了。點(diǎn)到為止。”

    “蘇公子果然行家。”綠盈也就放下手中銀壺,看著東升道,“綠盈還有一首《清平調(diào)詞》,是綠盈自信之作,等下彈奏之時(shí),還希望蘇公子賞光一聽,若是還能入耳,便是綠盈之幸了。”

    說完這句,綠盈起身又走去屋中央,取了琵琶調(diào)了弦,琵琶聲再起,雖然還是如同山泉叮咚,星落沉湖,但我聽著總不那么舒服,尤其是看著她時(shí)不時(shí)往東升這邊瞧,我就看得更生氣了,連那鮮鱸魚也不吃,就坐在座位上生悶氣。就在此時(shí),又有綠衣小童推門進(jìn)來,手里端著三只蒸籠。

    “各位大仙,這是婆婆命我送來的桂花糕,還有單給蘇姑娘的藕粉圓子和芝麻青團(tuán),婆婆說,若是蘇姑娘喜歡,廚房里有得是,盡管開口便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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