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記章三十三哀寺】
大約在一百多年前,我、東升和棋莞在無業(yè)寺中還未修成人形,無業(yè)寺便遭到了一次戰(zhàn)火洗禮,那也是我們?nèi)说谝淮我姷饺私绲膽?zhàn)事。王朝更迭、叛軍起義,無論起因如何,戰(zhàn)火一起,結(jié)局都是一樣,百姓流離失所,街道上哀鴻遍野,然而這無業(yè)寺中總還是比外面要安全一些,恐怕只是因為是佛門重地,即便是叛軍到來,也都還敬畏三分,因此無業(yè)寺中也常常會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他們無一不是破衣爛衫,食不果腹,瘦弱的母親抱著嗷嗷待哺的孩童,可母親也已經(jīng)饑腸轆轆,好幾天未能進食,連一點奶水都沒有辦法喂給孩子。寺中若還有些存糧,方丈住持還能煮些稀粥救濟那些可憐人,可戰(zhàn)事一長,寺內(nèi)存糧也供應不了這么多張嘴,每天都會有人餓死,每天都會有人因為搶一口吃的而大打出手,每天都會有尸體被抬出去掩埋——如果不及時掩埋,便會很容易有瘟疫發(fā)生。然而這些尸體連一副棺槨都不會有,只有一張草席一裹,便由寺中的年輕和尚運出去埋在后院,寺中僧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為這些可憐人誦經(jīng)超度而已。
當戰(zhàn)火來的時候,我們?nèi)齻總會找相對安全的地方藏身,而我們又精通變身術(shù),可以變做寺內(nèi)香臺、寺上瓦片等,因此戰(zhàn)事并不會對我們構(gòu)成太大的威脅。只是每當看到那些人的時候,我們也都會于心不忍,覺得他們很是可憐,但這些人都是天道更迭的犧牲品,他們的命運,或許只是星君命簿上無關(guān)輕重的一筆,他們就好像是街邊被來往軍馬踐踏成齏粉的野草一般,奈何橋一過,喝一碗孟婆湯,只能祝愿他們下一世投個太平盛世,今世沒有得到的,下一世能夠重新來過。我們雖然可憐那些人,但我們也沒有什么可以為他們做的,更不會把任何一個凡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戰(zhàn)事一起,或許幾個月,或許一年半載,但總都會過去的,等新王朝建立,或許叛軍被剿滅,一切就又會重歸平靜,用不了幾年,人們就會忘記那些血流成河的日子,忘記死去的人,他們會建起新屋,農(nóng)民繼續(xù)耕作,做生意的繼續(xù)做生意,用不了多久,街道又會繁華起來,和尚們也會繼續(xù)打坐,誦經(jīng),好像戰(zhàn)亂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似的。戰(zhàn)亂在人間不是結(jié)束,而是短暫的混亂,誰會去記得那些在混亂中喪生的人呢?又或許有人記得,但等那些人也死了,那些曾經(jīng)的記憶都會消失的。
土地老頭兒說得不錯,三天之后,流民起義的軍隊果然打進了鳳棲鎮(zhèn),秋坪爹還是沒有回來。外面街道上吵鬧得很,滿街都是車馬聲和叫喊聲,大隊的人馬走過的時候,似乎能聽得院墻都被震動了似的。我把月兒從馬廄里帶到院中來,土地老頭兒又指揮著東升把屋門都關(guān)緊,然后站在院中,拿著他那根木頭拐杖念念有詞,然后把那根拐杖在地上一劃,只看一道金光漫過墻角和門檻,土地老頭兒坐在那拐杖上道,“此乃老夫我的束縛之術(shù),只要老夫這術(shù)不解,外頭的人就進不來這院門,算是你們幾個小狐貍沾了老夫的光!
我瞧著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又覺得外面戰(zhàn)事正起,他一個土地老頭兒竟還在這里袖手旁觀,實在說不過去,便道,“我說,您老人家不是涂山地界的土地公嗎?戰(zhàn)事一起,您怎么也不去保護保護您地界里的人們,只顧著自個兒安穩(wěn)。虧得那些人平日里還給你的土地廟里送祭品。”
“這小狐貍你就不懂咯,”土地老頭兒雙臂懷抱在胸前,朝我擺擺手道,“往日里若是有什么天災,老夫作為本方土地,自然要保護此方生靈。然而此次流民之亂,是北斗星君降災,為的是給當朝天子一個警醒,別說老夫,就是這四海之內(nèi)的土地、山神,都不會插手此事,此乃天道輪回之因果,誰若是不知時務出手相救,便是違逆天道,是要遭雷劈的!
“那您身為本方土地爺,就眼看著百姓遭災,生民涂炭么?”我道。
土地老頭兒用他那根拐杖敲了敲院內(nèi)那棵合歡樹,道,“這話問得實在是蠢。你看,這人命就像這合歡樹,有盛就有衰,何時花開,何時落葉,都是有定數(shù)的。老夫或許能讓花開三日,卻依舊改不了花時,人界之事,非老夫所能改啊!
我正同土地老頭兒說著,卻看著棋莞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直都還沒有出來。自從那日他大哭一通之后他一直情緒低沉呆在屋里,今天天剛亮我起來的時候還悄悄去看了看,他面朝里睡在榻上,只是到現(xiàn)在都沒有起,實在有點讓我擔心。于是我便走到他房前敲了敲門,沒有人應,我說了聲“莞莞我進來了”,便推門進去,可讓我驚訝的是棋莞已經(jīng)不在榻上,屋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那窗戶卻四敞著,再看棋莞的隨身物品也都不見了,我失聲叫了一聲,東升和土地老頭兒趕緊進來看怎么了,我吃驚不小,轉(zhuǎn)過身去對他倆道,“不好了,莞莞從窗戶爬出去了,他一定是去無業(yè)寺找桐生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把他帶回來!”
說完這句我便要往屋外沖,東升一把拉住了我,道,“外面已經(jīng)全是流民軍了,不要走正門,從后門擇小路走吧。”
我此刻已經(jīng)急得一頭的汗,只怕棋莞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來,匆匆對土地老頭兒說了讓他留在這里照看月兒,便同東升從蘇宅后門出去,剛一出門,便是一對軍馬跑過,我和東升趕忙躲到墻后,只看那些流民軍雖穿著破舊,手里的兵器也十分簡陋,卻士氣高昂,此刻他們一路正往縣衙沖去,然而正如我和東升所料,那位縣令大人早在無業(yè)寺進香完之后帶著全家老小逃命去了,如今縣衙是一座空屋而已。然而我和東升顧不上想那些流民軍要去哪里,只一路東躲西藏地摸到無業(yè)寺來,只看那無業(yè)寺的紅墻之外也全是流民軍的人,他們每個人額頭上都有一塊刺青,那是流民軍的標志。我心中只覺得十分困惑,往日里戰(zhàn)亂一起,佛寺道觀中有神明供奉,尋常軍隊都不會輕易踏足,然而此次這流民軍仿佛是有預謀一般地,剛剛打進鎮(zhèn)中就包圍了無業(yè)寺,我只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卻也顧不上想那么多了,與東升變做兩個磚塊,從寺中后門滾了進去,寺中的空地雨棚下面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因為戰(zhàn)亂而顛沛流離的失地人,大多都是婦女兒童,縮在墻角瑟瑟縮縮不敢動彈,再到前殿去看,有十幾個年輕和尚拿著木棍鐵鏈之類堵著寺門,而寺外的流民軍隊正在砸門,只發(fā)出轟轟轟的巨大聲響,這聲音每響一回,寺中的那些老弱病幼的惶懼便更深一層,每個人都在念著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心中也愈發(fā)不安起來,我拉住東升的手,道,“現(xiàn)在流民軍還沒有打進寺來,我們趕緊找了莞莞把他帶回去,遲了就要出大事了!”
“先去南邊看看!睎|升還是冷靜些,他思索了一下道,“走這邊!
我倆貼著墻一路向南邊僧房跑去,一直跑到桐生僧房前,可僧房中空無一人,桐生不在,方丈也不在,我和東升又到周圍的幾個僧房找,還是一個和尚都沒看到,我慌了神,口中不住地叫著棋莞的名字,可依舊沒有人應。就在這個時候,前殿那里轟門的聲音越來越響,可棋莞還是不見蹤影,我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站在寺中空地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嗔嗔,先不要急,去二進殿看看!睎|升緊緊握著我的手對我道,“流民軍攻寺,桐生一定不會坐視不管,若不是在前殿就必然在二進殿,棋莞應該也在那里!
我聽他這話說得有道理,便兩人趕忙跑到二進殿的殿外,只看二進殿里外都站著好些和尚,我和東升跳上殿頂,稍稍挪開一塊瓦朝下面看,只見里面有二十幾個和尚在忙前忙外,那個監(jiān)寺叫通源的老和尚正指揮著他們將那尊金佛移入地下密室,可那金佛十分沉重,要挪移到機關(guān)之處十分不易,場面萬分緊急,可情形卻混亂得很。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流民軍為什么要來攻寺,怕不是前幾日縣令拜金佛的事泄露了出去,那些流民軍是為了這金佛而來的。但此刻我也顧不上金佛了,只四處在找棋莞,就在這時候東升忽然道,“在那里,在側(cè)殿走廊上!蔽已曂乱豢,正看到棋莞在走廊上死死拖著桐生的衣袖,兩人在廊上推搡來去,似乎還在說著什么,我趕忙和東升跳下殿頂來,大跨步跑到走廊上,我一步上前抓住了棋莞的衣領(lǐng),他被我這么突然一拽,拖著桐生的手一松,桐生這才脫出棋莞的糾纏,棋莞還想要去抓桐生,我看他這樣便氣不打一處來,先給了棋莞腦門一巴掌,也顧不上桐生在側(cè),然后朝他怒吼道,“我跟你說過什么?你為什么不聽話?現(xiàn)在就跟我回去!”
“桐生,我求你了,你同我走吧,不要再在這無業(yè)寺里了,”棋莞根本聽不到我說了什么,他拼命掙扎想要脫開我的手,朝桐生哭喊道,“流民軍已經(jīng)要打進來了,會很危險,我們趕緊走吧!”
“棋莞,我同你說過,我已經(jīng)是無業(yè)寺中的僧人,要與本寺共存亡。更何況方丈師父待我不薄,師兄弟們都在努力抗敵,我豈能棄他們不顧?逃跑是懦夫小人的做派,若我此刻逃走,還說什么大丈夫建立功業(yè),豈不是遭人恥笑?”桐生口氣強硬,“逃跑這種話,你是不必再說了!”
“桐生,我求求你了,你要我怎樣你才肯跟我走呢?”棋莞死活不肯跟我走,他拼命地還想去抓桐生的衣袖,“桐生,當日寺中,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只怕早就喪命了,今日我也想救你,我只是想救你,可你為什么就不聽呢?”
棋莞話音剛落,只聽一聲巨響,寺門被轟了開來,遠遠便聽見大隊軍馬殺進寺中的喧囂之聲,桐生定定地看了我們一眼,忽然抬手朝我們行了一禮,道,“三位,桐生有幸能夠與三位相會,今日寺中有難,桐生既有鴻鵠之志,便不能茍且偷生,就此別過。莞莞,我明白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西沉姑娘,感念你對我的知遇之言,愿你我還有緣分來日還能見面!
說完這句,桐生轉(zhuǎn)身便向那二進殿跑去,棋莞還要伸手去抓,他這往前一撲動作太大,我竟一下子被他帶著差點摔倒,棋莞被我拽住跪倒在了地上,只聽刺拉一聲他衣領(lǐng)上一塊布料被我扯了下來,棋莞爬起來站起身便也瘋了似地跟著桐生往二進殿方向沖了過去,我和東升趕忙也跟在他后面跑過去,此時那些流民軍隊也已經(jīng)從前殿殺向了二進殿,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沖著那座金佛而去。我和東升一路追著棋莞,追到二進殿后一根殿柱之下,東升腳步快,上前幾步摁住了棋莞的肩膀往下一壓,便把棋莞摁倒在地上,而桐生已經(jīng)跑到殿內(nèi),棋莞尖叫著哭嚎,我趕緊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不許他發(fā)出聲音,而棋莞卻死死抱著殿內(nèi)那根柱子不愿同我們離開,就在這時候,只見一道金光閃過,回頭一看,正是那土地老頭兒,他那木頭拐杖一揮,便有一只金光罩罩住了我們四人,他道,“這四周都已經(jīng)被軍隊圍困,此時你們要出去也難。你這只灰狐貍不懂事,害得老夫急匆匆趕來。老夫這只金光罩,凡人無法看到里面,你們也出不去,聲音也傳不到外面,待事態(tài)平息之后,我們再回去!
此刻棋莞已經(jīng)幾乎放棄了掙扎,東升松開了他,他也只是抱著那根殿柱哀哀流淚,而那叛軍首領(lǐng)已經(jīng)進了二進殿,他額頭之上刺著一只虎,背上插著兩把刀,身材健碩魁梧,眼神之中卻透露著難言的兇狠。聽人說他本不是流民,原本是山中土匪,只因有些才能,又借著這流民之亂招兵買馬,聚集了好幾地的流民才有了今日的勢力。而他如今卻是借著流民的名號反朝廷,一路上卻對村莊城鎮(zhèn)燒殺戮掠,實際上還是在為自己斂財,而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無路可走,不少又只得加入了流民軍的隊伍,因此勢力越發(fā)壯大了起來。而此刻殿中那座金佛剛剛挪入地下密室,機關(guān)還未全部關(guān)上,場面混亂不堪,那首領(lǐng)在殿中背著手踱步踱了三圈,突然伸手抓住了一個瘦小和尚的衣領(lǐng),直把那和尚扼住咽喉舉了起來,拿腰間掛著的馬鞭抽了三下那和尚的光頭,道,“金佛在哪?”
“不,不知道,不知道。”那和尚嚇得魂飛魄散,但口中仍不肯泄露金佛的藏匿地點,直一個勁地搖頭,“不,不知道。”
那首領(lǐng)大笑了三聲,拎著那和尚走到方丈住持面前,對方丈道,“老頭,老子丑話說在前頭,我知道你們這寺中有一座金佛,價值連城。今日你們?nèi)艚怀鼋鸱,我還留你們這些光頭一條活路,若是你們執(zhí)意不從,那我就只能把你們一個個的腦袋砍下來,然后讓我的人在這寺中搜了,我再問一次,金佛在哪,再不回答,我就先剁了這和尚的頭給你們這些禿驢瞧瞧!”
“本寺之中只有真佛,沒有金佛。”那方丈已經(jīng)年逾古稀,卻依舊聲音清朗渾厚,全無懼意,高聲答道,“佛祖面前,眾生皆苦,我佛門子弟便為渡眾生之苦而存。還望施主放下屠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呸!”那首領(lǐng)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從背上拔出一把尖刀來,對準了那作了人質(zhì)的和尚的喉嚨,冷笑三聲,道,“老子話已經(jīng)說得明白,你這個老禿驢卻不知好歹,與你們多費口舌無用,老子要給你們點顏色看看!”
他高高地舉起了刀,那一刻整座大殿之中都安靜了下來,我睜大了眼睛在那金光罩中看著這一切,那一刻我似乎感覺這一整座殿中都發(fā)出了無盡的哀音,這哀音在這一整座大殿之中回響,而這哀音,并不是結(jié)束,而僅僅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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