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桑沃院】
不夸張地說,從我還在育狐洞里,剛剛開始記事的時候,我和琴歌之間的恩怨就已經開始了。她本就大我兩百歲,那時才剛剛入了萬狐冊開始修九尾。若在凡間,兩百歲已經是凡人無法想象的高齡了,但在地界狐族中,兩百歲也只能算得上是只小狐貍,正是調皮好玩的時候,琴歌也不例外。即便是開始修行,也總是偷懶逃學,趁著春凝奶奶講課的時候跟幾個其他的小狐貍一塊兒跑出來,溜到育狐洞附近的一處泉水旁嬉戲,玩水、斗草、捉迷藏、打水漂,而那時候我還未出育狐洞,但也已經記事,便每日坐在洞口看著她們在不遠處玩,心里總是癢癢的,也想要加入她們一起玩耍,但這個愿望一直沒有實現。琴歌從一開始便是狐族之中的焦點,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是焦點,尤其她那出眾的外貌受到幾乎所有男狐的青睞和愛慕,但琴歌卻總是心高氣傲,誰都入不了眼。
從我記事起我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的毛色與其他狐貍不同,第二件事是我身份不明,也恰恰是因為這兩件事,從小我就很是被其他小狐貍排斥,即便是在育狐洞中乳娘一視同仁,教育了別的小狐貍要帶我一起玩他們也還是不樂意。往日里小狐貍進育狐洞,都是由成年狐貍送到育狐洞來,即便是之后狐族之中不拘泥也不重視親緣,大家對父母親子這件事都還是心照不宣。然而我卻不是這樣,聽說我是被丟到半山腰的草堆旁被其他狐貍發現,之后才被送到育狐洞去的,乳娘告訴我我剛被送到洞中的時候渾身都是灰土,可憐巴巴的樣子,她還以為我是個灰狐貍團子呢,之后幫我清洗梳理之后才發現我是只白狐貍。而正是因為如此,其他的小狐貍總拿我開玩笑,捉弄我,給我起綽號,他們一起在育狐洞外平地草坪上打滾兒追逐的時候我便在一旁看著,可有的時候即便我只是在一旁看著,還是會有好事的小狐貍猛不丁跑過來刨起一把土撒得我滿頭滿身都是泥,他們總是會說,“你是個白狐貍,不要跟我們灰狐貍一起玩”,又或者是,“你真的是狐貍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這種狐貍呀”,“你該不會是貍貓吧?是他們不要了的丟到涂山上來的”。無論是在地界還是在人界,與旁人不同便好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罪孽,旁人只會注意到你的另類之處,無論你怎樣努力也無濟于事,這種滋味我很早就體會到了。于是我習慣了獨來獨往,只躲在距離洞口很近的地方活動,生怕被別的小狐貍欺負,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玩一個人的游戲,打水漂便是其中之一,而我對這項游戲似乎很有天分,又可能是因為天天玩的原因,能夠打得很準,因此當我注意到琴歌她們也會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便很是心動,又看她們常玩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因此也很好奇,便很想加入她們。但當我鼓足勇氣提出要加入她們的時候,琴歌卻沒有給我好臉色看,甚至當我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便大笑起來,笑得狐貍胡子都吹起來了,她對其他狐貍道,“你們見過這種顏色的狐貍嗎?我可真是從沒見過,你不會是貍子吧?我看你不是狐貍,是個白貍子,白貍子也來跟我們赤狐一起玩嗎?還是省省吧。”自那時起,“白貍子”就成了我的代名詞,之后只要我出現在育狐洞門口,琴歌便會這樣沖著我喊,引得其他小狐貍也會一并都喊起來,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便只能轉頭跑回育狐洞中去,獨自躲在洞里嗚嗚哭,可是哭也沒有任何用。
在那之后我偶然遇到了東升,我遇到他的那天他看上去比我還要可憐,簡直像是在泥地里滾了一圈又被霜打了似的,臉上都是土,連路都走不利索。平日里我已經夠慘了,這下終于遇到個比我更慘的,我自然不能旁觀,便主動過去與他搭了話。之后東升告訴我他也是個被拋棄了的,毛色也罕見,也沒有名字,也總是受別人欺負,一直也沒有人愿意同他一起玩。人界一句話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平時我很怕與陌生狐貍交流,但聽了東升的話之后我自然就對這個比我還慘的家伙產生了親近感,從那之后便與東升越走越近。出了育狐洞之后,我和東升便形影不離,大概是因為在我心里,東升和別的狐貍不一樣,是狐族之中唯一一個絕不會傷害我和欺負我的存在。而我們這兩個本就不合群的湊到一起之后與別的狐貍就更沒什么交集了,即便是旁的狐貍見了我們,也不會主動與我們搭話。可是讓我不明白的是即便東升幾乎從來沒有同她說過話,琴歌還是毫不諱言地表示對東升的好感,甚至說過除了東升她誰都看不上,還有要給東升生小狐貍之類的話。之后見面也是一樣,我和琴歌幾乎是說不了三句話就要開始吵,再加上望舒祭典上的事,之后只要提起琴歌我就氣不打一出來,如今琴歌居然已經修成四尾,甚至還得了狐仙的指點,這件事我光是想就氣得發昏。但就是因為這樣,我就更想要去看看那個桑沃院是個怎樣的所在,更想知道那個叫隕若的人到底有怎樣的修行法子,能夠讓琴歌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進益那樣多,就這樣想著想著我一夜都沒怎么睡好,第二日一早便爬了起來,匆匆吃了兩口粥,便同東升、棋莞和樂兒一起往鸝館走去。
“沉沉,你怎么了,怎么從昨天就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棋莞走到我身邊主動問,又小聲道,“東升好像也是心事重重的,昨兒回去了一晚上都沒有開口。我們現在又是要去哪里呀?”
“去桑沃院。”我沒好氣地回答。
“桑沃院?那是什么地方?”棋莞聽得云里霧里,“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
看他那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我萬分不想再把煩心事說一遍,但如果我不告訴他那棋莞怕不得不停地問,我便冷聲道,“畫翼他們在桑沃院,琴歌已經修成四尾了。”
“什么?!”棋莞的反應同我昨日一模一樣,在大街上就跳了起來,表情比我昨天還要夸張,“你說什么?琴,琴歌——”
“對,琴歌修成四尾了,不要讓我重復第三遍了!”我壓低聲音,恨恨地道,“他們就是在桑沃院中修行的,所以今天畫翼要帶我們去看。”
棋莞向來知道我同琴歌恩怨不淺,大約是聽我此刻口氣很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而待我們走到鸝館后的松鶴樓時,明都街道上還人跡寥寥,只有一些早市的攤販在準備貨物。畫翼還沒有出現,我們便在松鶴樓前等待,約等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聽得有腳步聲,抬頭一看正是畫翼,今日她穿了淺鵝黃的襦子,而清早風寒,系了云青色斗篷,見我們已經到了,便趕忙走來,道,“抱歉西沉,是我來遲了,叫你們久等。這是——棋莞吧?真是好久不見,我都不敢相認了。”
“我也有好久沒有見到畫翼你了,原來你化了人形也這樣可愛!”棋莞握了握畫翼的手,他此刻與畫翼久別重逢似乎忘都了剛才的事,兀自感嘆道,“要是我也是個女孩子就好了。”
“棋莞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畫翼微微笑道,又看到樂兒,“這位是?”
“在下樂兒,本是天界白云洞中銀花白鹿,此刻正隨西沉在人界修行。”樂兒主動回了話,倒還叫我微微有點驚訝,只是我此前便告訴過他人界禮數,又說過在人界修行不得傲慢無禮,他該是記住了。
“我是狐族中的畫翼,與西沉是舊相識了。”畫翼也趕緊還了一禮,又對我道,“既然大家已經都到了,那西沉,諸位,這就隨我來吧。”
語罷,我們便隨著畫翼一路往明都南城而去,昨日畫翼便已說過,那桑沃院并不在明都繁華地段,反而在距離城中最遠的南城。要說其他樂坊舞館,大約都恨不得開在最熱鬧的地方,而這桑沃院卻并非如此,由此看來的確非同一般。畫翼一邊領我們往前,一邊道,“昨日我見了你們,本是想要告訴隕若你們要去,但細想還是先帶你們去瞧瞧再說。琴歌和書渠到了傍晚大約就會回來,到時可不要讓琴歌看出什么來了,否則我可就要挨罵了。”
畫翼一直是靦腆內向,跟在琴歌身邊怕也是沒少受委屈。往日里琴歌是最不肯吃虧的,又心直口快,一口氣也不肯忍,書渠是個木頭腦子,就算是挨了罵也沒什么,倒是畫翼雖然話少但心細敏感,做受氣包也真是可憐。就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畫翼忽然轉頭看了看樂兒道,“這位樂公子是如何同西沉你認識的?是在鳳棲鎮上么?”
“畫翼你也叫他樂兒吧,他同我們一樣是修行之人,不用這樣生疏。”我道,“之前我在鳳棲鎮上偶然救了他一命,他便隨我們一起來了明都,不過這事現在已經了了,現在樂兒只是隨我們一起修行而已。”
“原來是這樣,”畫翼點點頭,“我也是看樂公子——樂兒仙風鶴形,氣質不凡,真不愧是天界之人。西沉,前面就要到了。”
聽畫翼這樣說,我便抬頭看去,正是一座三層高樓,一塊黑木牌匾,上寫“桑沃院”三個大字,與其他樂坊舞館不同,這桑沃院從外頭看來極為簡樸,并無什么華麗裝飾,門前一位小童正在打掃門庭,見了畫翼,幾步走了過來。
“畫姑娘回來了,這幾位是?”
“是我的朋友,”畫翼回答,“我們許久不見了,是來探視我的。婆婆可在?”
“婆婆還在房中,剛剛鵑兒姐去送早飯也還沒動靜呢。”那小童回答,“既然是畫姑娘的朋友,那就里頭請吧。”
畫翼點點頭,便引我們進了去,我們五個進了桑沃院,才發現這是一處三進院落,此時還是清晨,四處都還靜悄悄的。底層中央是一座高臺,兩側擺放著整整齊齊的桌椅。那高臺直連接著底樓和二層,二層之上全是房間,樓內懸掛著琉璃燈,不過此刻沒有點亮,因此看上去并不十分起眼。畫翼引我們上了樓,走到一間房前推開房門,道,“這兒就是我的屋子,不必拘謹還請隨意坐。”我們走了進去,那屋子并不很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房間一分為二,外頭一間擺著茶桌椅子,另一間就該是臥室,這兩處中間用一道淺茶色簾子隔開了。我們在外頭的茶桌旁坐下,畫翼端了茶過來,放在桌上,道,“這是碧螺春,我沒什么別的好茶葉,大家就當解渴吧。”將茶分給我們之后,畫翼接著道,“此處便是桑沃院了,此時還早,還沒什么動靜。這里是前院,后頭那座樓算是后院,不過同前院比起來要小很多了。”
“有什么分別么?”我問道。
“姑娘們都住在前院,”畫翼回答,“男人就在后頭。不過來桑沃院中的男子,平日里都是做打雜跑堂的,隕若也是從不指點男人的。”
“為什么?”我有些不明白,“你昨日不是說了,那隕若教人修行之法,修成的話便修為十成分她三成么?”
“這話不錯,”畫翼點點頭,“只是她的修行之法,大約男人也辦不來。桑沃院雖說是修行之所,但在凡人眼中畢竟還是個尋常樂坊,平日里還總有些貴族公子和閑雜人士來聽曲兒看舞取樂,因此也需要些人使喚,因此隕若便還留些男子在這桑沃院中,但大部分都是女兒家。能不能留在桑沃院中都是隕若說了算的。”
別的我倒也不是那樣在意,我在意的是隕若的那修行之法,此刻畫翼又提起此事,我便追問道,“究竟是什么修行法子?為何男人辦不來?”
我此話一出,桌上另外三個都一齊盯著畫翼看,把畫翼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而昨日我問起此事的時候畫翼便三緘其口,今日再問,畫翼還是猶豫不決,就在這個時候,屋外響起了敲門聲,畫翼趕忙起身去看,拉開了門,屋外站著一位身著粉衣的女孩兒,對畫翼道,“畫兒,你是不是帶了客來?婆婆叫你呢。”
“啊,好,知道了。”畫翼應了一聲,“請鵑兒姐先去,告訴婆婆我稍后就來。”
聽得那粉衣女子應了一聲便轉身走了,畫翼走回來對我們道,“婆婆叫我過去,各位還是先在這里喝茶,我去一下就來。”
“等等,我們跟你一起去。”我一把抓住畫翼的手,“我也想見見那個隕若是什么樣的人物。再說了她已經知道你帶了客來,我們都來了,也該去見見。”
聽我這樣說,畫翼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對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西沉和東升隨我去吧,棋莞和樂兒還請在這里歇息一會。婆婆最不喜人多,脾氣又有些古怪的,我怕她惱了。”
這樣說也有些道理,但也更讓我想知道那個叫隕若的是何方神圣,等不及地要去。棋莞起初還有些不肯,鬧著要一起去,畫翼答應了之后會引他去見才罷休。樂兒似乎也有些坐不住,我便又對樂兒道,“樂兒你與棋莞一并留在這里,這是狐族中事,你不必插手。”聽我這樣說了,樂兒也就只能不再堅持。我和東升與畫翼一起出了房門,畫翼引我們上了三樓,繞過兩處拐角,到了一處房前,那屋子比其他屋子都要寬敞一倍不止,剛剛那位粉衣女子正垂手站在門前,見我們來,便輕輕叩了叩房門,道,“婆婆,畫兒和客人到了。”
“請進來吧。”
里頭傳出一個女聲,畫翼道,“畫兒帶客人來見,打擾婆婆了。”然后便推開門去,引我和東升一起進了屋子,此刻正見一位豐腴女人坐在房中,桌上還擺著食盤和茶碗,那女人梳著雙刀髻,戴著鎏金簪,化著精致濃妝,尤其是那嘴唇吐的血紅,正把玩著手上的一個瑪瑙鼻煙壺,此時那位粉衣女子走進來把食盤都收了。畫翼行了一禮,道,“畫兒給婆婆請早安了,這兩位便是我的朋友,婆婆未起不敢打擾,畫兒便擅自帶了朋友進來。”
“原來是你朋友,”那女人把鼻煙壺放下,抬頭看了看我們,道,“我正還同流鵑說著,這大清早的,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狐貍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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