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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沉記 【章六十四】情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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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六十四情箋】

    小暑大暑一過,明都城里頭便愈發(fā)悶熱起來,即便是已經(jīng)穿著輕薄紗衣,晌午太陽烈的時候在屋子里呆著還是覺得蒸得慌,這樣的天氣自然是能不出門便不出門,日日除了修行之外便只有閑坐打扇,挨著裝了冰的銅盆解暑。而正巧了宮中老太皇太后薨逝,滿明都城禁絕歌舞三月,就連之前還連著來過幾次的秦老爺跟林輝堂也不來了,一下子清靜了好些,卻又覺得有些無聊。又只因天氣炎熱,大家都沒什么食欲,只畫翼又常煮些消暑茶,是取了銀花、連翹、綠豆衣、鮮薄荷和綠竹葉用小銅壺煮了又湃在冰里的,喝的時候再加些蜜,最是解渴,也算是炎炎夏日的一大慰藉。而畫翼又一直是頂能坐得住的,即便是最熱的天氣也能坐著做女工做上一整天,又或是研究那些也不知她是從哪里搜羅來的醫(yī)書,而我與她比起則定力差上好多,又懶怠動,只日日練習(xí)些變化術(shù)而已。這一日我又和畫翼呆在屋中,她捧了本記著各色草藥的醫(yī)書在看,我便依照著流鵑的指點(diǎn)修行變化之術(shù),一連變了好些個不同的青年公子的形象,每變一個都要問畫翼像不像,畫翼便放下書認(rèn)真端詳一番,道,“沉兒你這變化術(shù)較之前已經(jīng)有了不少進(jìn)益,變化的模樣也是極好,只是還是脫不了一股女子的陰柔之氣,不夠男兒的陽剛。”

    “這可不就是最難的么,”我收了變化術(shù)變回本身,喝了口茶嘆口氣,“此處甚是難改,鵑兒姐也說了,形似神不似,實(shí)在是難。”

    “若要我說,還是沉兒你自個兒變的時候總還想著自個兒是女兒身,因此脫不了那個窠臼,”畫翼撐著下巴道,“若要變化術(shù)精進(jìn),還是要多觀察才好,有了模子仿,豈不是要更好些?”

    “你說的是,”我拾起扇子拿在手里,走到窗前開了窗,回答道,“可是看旁人是一碼事,自個兒揣摩又是另一碼事了,我想著閉門造車造不出來,還是得出去與那些個凡人多交談——?dú)G,畫兒你來看,那不是書渠么?”

    我正開了窗透氣,無意中往外一看便看到了一個蹲在后院地上的人影,細(xì)細(xì)一看不是旁人正是書渠,正蹲在那似乎在削什么東西,這大熱天的他不在屋里呆著倒在外面曬,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弄些什么苦功夫,我趕忙招了畫翼過來,指指書渠道,“瞧見了么?蹲在那呢,他在弄些什么?”

    畫翼放下手里的醫(yī)書,走過來也探出頭往外一瞧,瞧了半日,皺著眉頭思索一番,然后忽然恍然大悟般地一拍手,對我道,“看我這腦子,我都忘了,前日我聽小福兒說書渠弄了一節(jié)上好的紫檀木,寶貝得什么似的,小福兒問他弄這個做什么也不肯說。之后小福兒留了個神,過幾日不就是琴歌生辰了么?看樣子書渠是要自個兒磨個小物件作禮,看這樣子,該是簪子之類的吧。”

    “作簪子就作簪子,為什么要在大太陽下面蹲著,在屋里作不是一樣?”我看得書渠蹲在那被曬得渾身汗?jié)瘢溃鞍资芸唷!?br />
    “在屋里作被旁人看見了,又要說閑話,指不定還傳到琴歌耳朵里頭去呢,”畫翼笑道,“別看書渠平日里呆頭呆腦的,還挺有心眼。”

    說到琴歌生辰,我又細(xì)細(xì)一想,只想到流鵑生辰也快要到了,她倆生日靠得極近的,又同在夏日,去年便是一同與她們作了壽,又借著做壽一同樂了一日,今年怕也是不例外。琴歌與我素來便不太和睦,流鵑卻不同,我對畫翼道,“琴歌生辰要到,那鵑兒姐生辰不也快了么?我還未給她備賀禮呢,這幾日要好好想想了。”

    “這樣說來的確是,雖然照例姑娘們做壽是不收禮的,但鵑兒姐與我倆這樣好,還是要送她件禮表心意的好。”畫翼思索了一番之后點(diǎn)點(diǎn)頭道,“只是鵑兒姐見過多少世面,什么好東西沒有的,要我看還是親手做的物件好些,手絹兒,荷包,不如我們親手繡了送給她。”

    一聽這話我直有些心虛,有些猶豫,道,“這些東西你做起來自然得心應(yīng)手容易得很,我手笨,做不來,做得丑了又送不出手,還白費(fèi)力氣。”我拉著畫翼走到桌邊,坐下?lián)沃掳退伎剂税肴眨缓蠛鋈幌氲揭患䱷|西,對著畫翼道,“上一日我還與鵑兒姐去看了一出《會真記》,聽到‘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之時頗有感嘆。我那正好又有之前從古書攤子上搜羅來的一本古本的《會真記》,我索性就把這個送了她,又古樸又有趣,你說是不是?”

    “這樣也好,鵑兒姐一定喜歡的。”畫翼聽了也連連點(diǎn)頭,“這樣?xùn)|西又雅致又投其所好,算是送得巧。”

    既如此,我也就打定了主意,又托了小豆兒取了那本古本的《會真記》拿去了補(bǔ)書攤子上重新裝訂了一下邊線,將脫漏的章頁補(bǔ)了上。到了流鵑生辰那日,外頭雖說不準(zhǔn)歌舞,但桑沃院哪里是尋常歌坊,只閉了門姐妹們便聚在一起為流鵑和琴歌慶生辰,外頭的事情與我們一概是無關(guān)的。大家伙一塊兒湊錢買了瓜果糕點(diǎn),又配了杏子酒和香薷飲,滿滿地擺滿了一長桌子,又拿了好些巧連環(huán)之類的玩意兒來解了玩,嘰嘰喳喳好不熱鬧。畫翼趕著做了一只檀色壓銀線繡了金絲雀的荷包送了流鵑,雖然是趕工,但也做得十分精巧,為此畫翼好好地熬了兩個晚上,那金絲雀也活靈活現(xiàn)的,羽毛根根分明,流鵑接了之后贊不絕口,隨即便掛在了身上,眾人看了之后也是羨慕不已,紛紛向畫翼討,每到這個時候平日里默默無聞的畫翼總能成為焦點(diǎn)。我拉著流鵑走到一旁遞了那本古本《會真記》,流鵑接了在手里一翻,又有些驚訝,看著我道,“沉兒,這古本極難得的,你竟這樣舍得,要送了我么?我可不敢收。”

    “這不值什么,我又不愛這些,本是無意中淘來的,知道你喜歡,便拿了送你。”我笑道,“你不要跟我推辭,等我生辰到了,我還要向你討禮呢。”

    “既然這樣,那我就收了,”流鵑聽我這樣說,便也不再推辭,收了在袖里,笑道,“你也是學(xué)會了投人所好不是?也罷,等你生辰,我自然是要送你大禮。”

    我倆正在一旁說著,就看著尋菡和浣鶯在那里喝了酒在劃拳,尋菡出了三浣鶯出了二,浣鶯搶先喊了聲“五魁首”,尋菡下意識接了一句“六六順”,喊出了口又發(fā)現(xiàn)不對要重來,卻被硬壓著灌了兩口酒。尋菡喝了一杯之后又不服氣,與浣鶯又來,卻又是輸了一盤,便耍賴不肯再玩了,浣鶯則是得意得了不得,自覺劃拳無人能敵,又拉著棋莞來,棋莞哪里會,次次都說錯,也被灌了幾杯,喝得一張臉通紅。浣鶯連著贏了好幾個人,自是興頭上,可眾人卻無人再愿與她劃拳,浣鶯只覺得極沒意思,又走過來要拉扯流鵑與她來一局,流鵑拗不過她與我走回酒桌,卻看著大家酒足飯飽,道,“劃拳吵鬧,不如還是作酒令來得有意思,又或是占花名,大家也都能玩。也罷了,我再與你來一局便是,沉兒,你去我屋里書柜架子上取了牙牌和簽筒來吧。”

    正說著,流鵑便從衣領(lǐng)里取了一把紅線拴著的鎖匙遞到我手里道,“就在書柜架子上擺著,你一去便能見著了,拿了來我們一起玩幾回樂一樂。”我接了鑰匙,自個兒上了樓,又聽得流鵑和浣鶯在劃拳,浣鶯算是志在必得,然而流鵑也是技高一籌,一時分不出勝負(fù)來,我走過轉(zhuǎn)角時候她倆還劃得興起。我一路快步走到流鵑房門前,用鎖匙開了門,房門一開,便撲鼻而來是一陣沉水香的香味,這香味道深沉,又很淡,平日里其他姑娘都不愛用的,倒還流鵑喜歡,放了一座好的在屋子里熏著。一間屋子外頭里頭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只是基本沒有什么擺設(shè),除了那一座沉水香和一只官窯青瓷瓶子里頭插著幾枝銀蓮花,之外便再無別的裝飾了。平日里流鵑也收得不少客人賞的東西,但她收了之后也多是送給姑娘們,又或是給了小福兒他們,從不自個兒留著。靠著墻的書柜之上也僅有幾摞書,都是些詩本子或是戲文冊子,又有些《說文解字》《漢書》之類的古書,旁的便再也沒別的了。那牙牌盒子和簽筒子正擺在正中央,我走到書柜前伸手去拿,忽然有一張疊成兩疊的桃花色箋子從書柜上飄落了下來掉在地上,那原本是壓在簽筒子下頭的,我一拿下簽筒子這箋子便被帶得掉了下來,我趕忙撿起來,那箋紙背上刻印著并蒂蓮和桃花的圖樣,是極少見的薛濤箋,使十分名貴,不要說桑沃院里,就算是明都城里頭都很難見到。我甚是好奇流鵑怎會有這樣的箋紙,便將那箋紙展開來看,只見箋紙上寫著一首五言詩,筆觸甚是蒼健有力,并非流鵑手筆。

    那五言詩是道,“青女玉中來,朝顏染輕霜。柔夷落素輝,思心慕明堂。”我拿著那張薛濤箋在手里看著那首五言詩連讀了兩遍,驀地猛然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竅,這一驚不小,嚇得我手一松,那簽筒直掉在了地上,竹簽撒了一地,我只覺得心里砰砰跳,真是萬分后悔打開了箋紙看了里頭的內(nèi)容,只覺得自己撞見了什么不該撞見的東西,一時慌得了不得,又是氣自己好奇心害死貓,又是怨流鵑怎么能把這東西壓在簽筒下頭,又怕流鵑她們在下頭等得急了發(fā)現(xiàn)破綻,趕忙將那箋紙又疊好,慌忙給她夾進(jìn)了一摞詩本子的最下頭那本里,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簽撿起來裝回簽筒子里,又忘了拿牙牌,只轉(zhuǎn)了身就匆匆下樓,此刻樓下流鵑和浣鶯已經(jīng)劃完拳,我拿了簽筒子下來放在桌上,慕桃搶先就拿了一支,同眾人一并占花名去了,我平復(fù)了一下心跳走到流鵑身邊,也不說話,只將鎖匙遞還給她,流鵑見我回來,道,“怎么只拿了簽筒子?牙牌呢?”

    “我,我忘了,”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我忘記拿了牙牌,卻也不想再回去拿,只敷衍道,“就占花名吧,牙牌,牙牌我也說不來。”

    “有什么說不來的,雅俗共賞,怎樣都行,”流鵑似乎還沒有發(fā)覺我的異樣,只瞧著我笑道,“罷了,還是我去拿吧,沉兒你在這先占花名兒。”

    此刻我心里是十分矛盾糾結(jié),若是流鵑一回去,見箋紙挪動了地方,到那時候她就會知道我看了那箋紙,那就更是麻煩,說不定還能生出誤會來。可若我強(qiáng)攔著她不讓她回去更是欲蓋彌彰,既然如此,我還不如與她將話說個明白,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對了流鵑道,“我不想占花名,我還是隨你一同去拿吧。”

    流鵑聽我這樣說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合適,與眾人說了兩句之后我便與她走上了樓,一路上我都還在想著那箋紙的事,直到流鵑與我走到房前開了門進(jìn)去,我趕忙關(guān)上了門,又仔細(xì)將門關(guān)嚴(yán)實(shí),流鵑走到書架前取下了牙牌,還沒等她回頭,我便快步走到她身旁,鼓起了勇氣道,“鵑兒姐,我,我剛剛不小心看了你壓在簽筒子下頭的箋紙,我,我不是有意要看的,我是看著那箋紙——我,我給你夾在詩本子下頭了,我不該看的,你責(zé)我吧!”

    聽我說了這句話,流鵑拿著牙牌的手一抖,那些牙牌險些落在地上,我趕忙伸手接了一把,流鵑也沒有看我,只掀起了那詩本子拿出了那薛濤箋在手里,我又緊張地小聲道,“都怨我,怨我看這箋紙難得,就起了好奇——我知道是我錯了,我對不起鵑兒姐你,但我不是成心的,你要怨我要打我要罰我我都認(rèn),我——”

    流鵑也不說話,只展開了那箋紙在手里,靜靜地看著那箋上的五言詩,她的神情此刻全然沒有了剛才與浣鶯劃拳時候的歡喜,反而有些落寞,半晌,她淡淡笑笑,將那箋紙折了一折,自言自語似的道,“怨你什么,我早該燒了的。”

    “鵑兒姐——”

    “沉兒,多謝你對我實(shí)言相告,只是此事是我大意,又怎么能怪你呢?”流鵑握住我的手道,“所幸是被你瞧見,若是被旁人瞧見,那豈不壞了事?只是你瞧了便瞧了,之后只當(dāng)從未見過便是。”

    “我定不告訴旁人,若是泄漏半個字,我就,就天打雷劈!”我擔(dān)心流鵑怕我會說出去,我趕忙起誓,“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看過!”

    “何必發(fā)這樣的誓呢?”流鵑緊握著我的手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旁的話就都不要再說了,你我心照不宣就是了。”

    “但是鵑兒姐,”我也緊握住她的手,我有些急切地道,“還是盡早燒了吧,這樣的東西留著太危險了,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告發(fā)到婆婆那里,你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那些男人寫這些東西不算稀奇,你不毀了還留著就要難說了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流鵑捏著那箋紙在手里,她往日里都是最果斷的,但今日不知為何總有些吞吞吐吐,猶豫不決,流鵑思慮了再三,還是將那箋紙夾進(jìn)了詩本子里,“待晚我便燒了。”

    “你可一定要燒了啊,”我還是不放心,又道,“這樣?xùn)|西萬萬不能留著,再說了,你留著這箋做什么呢?就算這箋再名貴,寫了這種東西也沒必要留著啊,那林公子——不,莫非,莫非鵑兒姐你——”

    我此話還未說完,流鵑便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示意我不要再說,我趕忙閉嘴,流鵑取了牙牌,道,“我自有分寸,沉兒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必再說了。”我也就不再說話,流鵑拉了我出了房門上了鎖,端著牙牌走出去,正看得小福兒拿著一把掃帚在樓梯口的供桌旁掃著,此時并不是掃地的時候,但也不知是誰撒了香灰在地上,弄得四處都是,小福兒見我倆出來,趕忙回頭問安,我有些奇怪,問道,“怎么這樣多香灰?”

    小福兒一聽我這樣問,趕忙回答道,“是,是我剛剛拿撣子撣供臺的時候打翻了香爐,香灰撒了下來,我這就掃干凈。”

    “下次可要小心些才是,好在沒弄在身上,不然就難洗了。”我看小福兒身上灰布衣服還算干凈,便道。

    “是,是,月姐姐說的是,我下次一定小心。”小福兒也不看流鵑,只看著我,朝我連連點(diǎn)頭。我和流鵑也就不再同他多說,一并下了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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