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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66章 靜夜幽笛

作者/旌眉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林雪崚回金水河口取了馬,徑向西行。

    秦嶺磅礴雄奇,橫貫中陸,分江漢,封南北,主峰太白山直聳千丈,接天入云,是西域高原和東海之間的第一高巔。

    山腳密林蔥綠,遍布靈花異草,不時有珍禽奇獸出沒,已是一派春末夏初的好風光,山頂卻還積雪未融,銀光冷色,一串串高山冰湖鏡映著崇山峻嶺,宛如天神遺落的珍珠,從主峰奔下的條條清河流經年代久遠的崖刻神像,古意森森。

    這幾日將有越來越多的人云集太白山,鄺南霄已經調派人手,在各條要道沿途接應。

    林雪崚行至山腰,問清方向,將坐騎留下,沿著陡峻的山路輕身步行。左右奇峰崢嶸,怪石嶙峋,云霧來往如潮,巖間已有冰掛殘雪。

    再往高走,巍然四面雪景,高大魁梧的太白紅松成了冰雕玉砌的塔林,低矮匍匐的灌木是層層交錯的雪珊瑚叢,千姿百態,彼此掩映。

    快到拔仙絕頂,周圍空闊起來,環眺俯瞰,只見石河奔騰,石海翻滾,各種冰斗、冰坎、冰槽、冰階層出不窮。

    仰首前瞻,更是奇觀浩蕩,拔仙絕頂形如尖錐,太白宮便構建在尖錐的頂端,內外全用結實的白石筑就,有兩道圍城,樓臺層層高砌,參差別致,是懸浮云海的孤絕險壘,亦是秦嶺之巔壯美無匹的雪色皇冠。

    這傳奇殿宇,始于盛太祖李鉞與江湖領袖凌雋亭的傳奇情誼。

    凌雋亭曾率武林群雄組成江湖義師,助李鉞鎮守邊關,退西蕃國百萬雄兵,是李鉞歃血結拜的兄弟。后來李鉞逐鹿中原,爭奪天下,凌雋亭卻不愿與同族自殘,歸隱秦嶺。

    這并未改變李鉞與凌雋亭的相知相惜。李鉞稱帝之后,仍然時常來秦嶺與凌雋亭相聚,后來索性在太白山修建了消夏行宮,令凌雋亭為太白宮主,兩人飲茶下棋,默契終生,成了遍載史冊的朝野佳話。

    二百多年來,每當邊境勢危,外敵猖狂,太白宮仍是江湖義師的集結之處。寰宇和平時,太白宮守著秦嶺寶地,物產豐饒,是富甲一方、威望遠播的武林領袖。

    風霜雨雪并未剝蝕太白宮建成之初的光彩,那雪臺瓊宇仍然冷艷四射,純凈巍峨。

    林雪崚登上拔仙絕頂,太白左使柯文熙已經接到消息,在宮外迎候。

    林雪崚跟著他穿過圍城,踏階而上,步入太白正殿“玉澤堂”。

    堂中白石鋪地,白柱雄偉,正前一座一丈多高的白玉屏風,上刻太祖西征的恢宏圖畫,左右排布著桌椅案幾,堂上聚集著太白宮三壇五坊的各部執管,還有衢園、衍幫、五湖幫的各方來客。

    之前在乾水河口被阻的各路義士先后繞道趕至,岷山掌門梁宏城也早一步到達,只有七江會因水路耽擱還要再晚半天。

    滿堂高議低語,人多不亂,盡顯太白宮掌局的沉靜之風。

    林雪崚與眾人見禮,堂上賓客止了議論,坐在后排的紛紛伸頭探看,瞧瞧是什么國色天香的佳人居然拒絕了太白宮主的求婚。

    遠瞥之下,大失所望,來者雖然身材頎秀,卻是個包著頭巾的漁女,背著一個又大又破的魚簍。

    林雪崚在潮濕的巖縫內攀爬,弄得滿身泥污,她心中急切,沒顧得上梳洗,直到進了這寬敞光潔的廳堂,才覺尷尬失禮。

    鄺南霄端坐于屏風前方的白玉首座,見她這副樣子,并不介意。

    不等她詢問,鄺南霄便直言相告:“林姑娘,你師兄性命無憂,只是失血太多,十分虛弱,他現在正在玉音軒,由秦閣主夫婦看護,我讓人在玉音軒旁邊給你留了安寢之處,請你放心,葉桻硬朗堅韌,會很快康復。”

    林雪崚深禮相謝,見徐敦、丁如海和莛薈都在堂上,這些天浮龜過江之事風傳江湖,衢園眾人有所耳聞,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不解。

    林雪崚愧疚低頭,不知如何開口。

    鄺南霄向柯文熙略略示意,柯文熙上前一步,“林姑娘,請隨我來。”

    林雪崚跟著他穿堂過院,沿著走廊來到玉音軒外。

    玉音軒并不大,孤居一翼,十分清靜,最適合傷者休養,鄺南霄細致體貼,可見一斑。

    曹敬端著一盆血水出來,林雪崚臉色一白,“曹敬,他還在流血不止嗎?”

    曹敬累了一宿,眼睛浮腫,“林姐姐,葉哥體內的血王精仍在拼命逆吐,彌補失血,若不是血王精,他恐怕撐不到現在。寧夫人怕他陡虧陡盈,又添了一劑昏神散,好讓血王精稍稍放緩。”

    林雪崚問了許多細情,柯文熙在一邊安慰:“再等一陣,秦老爺子就會允許你入內探視。林姑娘,我妹妹柯文櫻是太白宮絲錦坊的執坊,我讓她先安排你休息換洗可好?”

    林雪崚心里急切,但身上臟成這樣,見不得傷病之人。柯文櫻送來整整兩箱嶄新的衣裳鞋襪,都用極好的絲緞云錦做成,還有白鹿皮靴、貂茸斗篷等等冬用之物,一應俱全。

    林雪崚連連搖頭,“這么貴重,如何使得?待會兒我把自帶的衣裳清洗出來,綽綽有余。”

    柯文櫻笑道:“宮主讓我預備下的,你若推托,我怎么交差?再說拔仙絕頂六月還下雪呢,上山來的貴客,人人都派發了厚衣冬裝,又不只是你一個。”

    她快人快語,林雪崚只得接下。

    兩個時辰過去,昏神散效力消褪,葉桻劇痛而醒,秦泰怕過量昏麻藥留下后癥,只用針刺他穴位,幫助鎮痛。

    葉桻好容易再度昏睡,秦泰令曹敬守著門口,任何人不得入內驚擾,林雪崚不敢違背,只有等到次日天明再說。

    入夜之后,她輾轉反側,哪里合得上眼。

    實在熬忍不住,赤足下床,躡手躡腳來到玉音軒,悄悄繞過在外間打盹的曹敬,轉過影屏,掀起門簾,穿過雕花月拱,越向內走,混著藥味的血腥之氣越濃重。

    軒中長窗及地,月光如霧,照得乳白一片。

    葉桻橫躺在窗側的白橡木床上,段崢這一刀從左肩劈到右胯,開膛破肚,所幸因“架海金梁”的阻擋,沒有劈斷肋骨。

    林雪崚一見他滿身浸血的布帶,眼中被淚水糊得再也看不清。

    葉桻沒有睡著,知道她進來,一時五味交集,許久才睜開眼。

    林雪崚抹了把淚,見吵醒了他,屏息停步,小心翼翼。

    葉桻虛弱一笑:“我又沒變成鬼,哪有這么可怕。”

    她抽了抽鼻子,“你別動,一絲力氣也別用。”

    輕輕上前,坐在床側,又揩了把淚,“往后你就別再逞能了!”

    葉桻皺眉,“還說我,你回到火船上去的時候,回頭看過一眼沒有?”

    林雪崚垂頭抽泣,“師兄,我錯了,我讓你擔心牽掛,你怎么罵我罰我都行。”

    如今她說得最順暢的,都是一些自責之語。

    葉桻的手微微一側,“傻丫頭,我哪里真的怪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想起她和江粼月的月中雙影,不由輕聲感慨:“其實你能趕來看我,我感激得很。”

    林雪崚一怔,感激?相處多年,生分到這個地步?

    難過得膽汁都快溢出來了,她呆呆愣愣的坐著,繾綣悱惻,又怕秦老爺子生氣,不敢在此打擾太久,坐了一會兒,垂頭站起。

    葉桻見她要走,突然一撐手肘,想抬肩支身。

    她連忙彎腰將他按住,“你要什么,我幫你拿。”

    他指指床側小案,林雪崚低頭一瞧,案上放著她去太湖時隨身攜帶的包袱,葉桻要的是那一對布偶娃娃。

    “師兄,現在要這個干什么。”

    葉桻仍是堅持。

    他忍著傷口劇痛,把布偶套上手,借著乳白的月光,象小時候哄她開心那樣,演起布偶戲。

    青衣娃娃和白衣娃娃一起練功習武,一起爬墻上樹,一起蕩秋千,一起寫字背書,一起到黃閣后坡偷桃子,白衣娃娃吃了一肚子桃,又撐又困,挨在青衣娃娃肩上打瞌睡,青衣娃娃一揩袖子,滿手都是桃汁和口水。

    林雪崚看著看著,含淚而笑,實在不想讓他忍痛擺弄,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葉桻放下布偶,“崚丫頭,象以前那樣挨著坐會兒,好不好?”

    他何曾用這樣小心而期待的眼神看過她?

    好,怎么不好,別說坐一會兒,上刀山下油鍋,她也立刻答應。

    膝蓋一抬,爬上床去,抱腿坐在他身側,就象小時候那樣,肩并肩的挨著。

    兩人臂膀一觸,各自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是卸去負累、一切歸原的輕嘆,仿佛打破了的盤子終于找到失去的碎片,合攏起來才完整,就算裂痕相觸還有明顯的刺痛,這合二為一的安心和滿足卻蓋過了一切。

    兩人挨著坐了良久,葉桻忽然問:“你在桃樹底下吹的那首好聽的小曲兒叫什么名字來著,我怎么記不起來了?”

    “燕兒報春。師兄,你想聽嗎,我吹給你聽。”

    葉桻笑道:“想,可深更半夜的,吵人睡覺。”

    “你別擔心,玉音軒很偏,我輕輕吹,不會有多少人聽見,我找支笛子去。”

    她不顧葉桻阻攔,輕身下地,無聲無息的奔出。

    穿廊過庭,不熟悉樓宇布局,不敢隨意亂闖,只想找個值夜的人悄悄詢問,遠遠瞧見月下的環形露臺上,有一人背手而立,是不是巡夜的柯左使?

    輕奔上前,到了近處才發現,那人錦衣青冠,不是柯文熙,而是鄺南霄。

    想收步已經來不及,為了一點不著邊際的小事驚擾太白宮主,實在不妥。

    進退維谷之際,鄺南霄轉過頭來,溫和一笑,“林姑娘,這么急匆匆的,什么事?”

    林雪崚只得坦言:“鄺宮主,我沒什么急事,只想找支笛子。”

    露臺之外云海彌漫,襯得峰如仙島,嶺似飛舟,她換了干凈的素緞衣裙,輕蓮籠霧的站在夜色里。

    鄺南霄點點頭,“算你問對了人。”

    低頭從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短笛,用帕子擦拭干凈,遞到她手中。

    林雪崚見笛子晶瑩潤亮,絕非凡物,江湖上所傳的“絕頂仙音”,不就是鄺南霄吹奏的笛音?

    微微一怔,伸手退回,“鄺宮主,這么珍貴的笛子,又是你的貼身愛物,我可萬萬不敢玷污,只要一支普通的竹笛子就好。”

    “你不用擔心,這笛子我一年吹不到一兩次,跟著我反而寂寞,換個主人還熱鬧些。”

    她仍是推拒,鄺南霄低頭看看笛子,無奈笑嘆:“其實不是什么貴重東西,落得無人親近。”

    林雪崚聽著他話中的寥落之意,沉默片刻,“那好,蒙你不嫌,我就先借兩天,你要用的話,隨時拿回去。”

    雙手接笛,恭恭敬敬的躬身行謝,鄺南霄退后一步,欠身還禮,目送她流云一般奔回。

    曹敬早醒了,見林雪崚進出,裝睡不理。

    林雪崚溜回到床上,繼續和葉桻并肩而坐,將笛子橫在唇下輕輕一吹,悠緩的曲子流淌而出,在玉音軒中微妙回響。

    她的笛技遠不如燕姍姍高超炫麗,可曲音簡單清澈,別有一番純真動人。

    床帷窗幔微微飄拂,在月光當中輕舞,葉桻閉上眼睛,飄拂的帷幔化作了夏日午后的桃樹,似乎聞得到桃子將熟未熟的甜澀。

    聽著聽著,與劇痛鏖戰的身軀漸漸松散,一絲空曠的困意暗暗滋生,多久都沒有真正睡個好覺了?

    斜對玉音軒的一間小閣樓中,莛薈揉眼而起,她推開門,踱至空庭,仰首看著玉音軒的窗子,為什么這悠揚輕快的小調比低婉哀怨的曲子更加傷懷?

    這些時日變故接二連三,讓她應接不暇,不知愁為何物的心境已經一去不返,此刻聽著歡樂的小調,淚水滿頰。

    冷風偷襲,莛薈打個寒噤,縮起脖子,身上忽被一件厚袍子裹住,“小頑婆哎,這兒可是拔仙絕頂,六月還下雪呢!”

    “丁三哥,我想爹娘和哥哥。”

    丁如海伸袖揩了揩她的小臉,“你急什么,大伙全在商量這件事,你只管吃飽養好,別添煩添亂,沒幾天就見到他們了。”

    莛薈低下頭,“三哥,你別怪我不懂事亂說話,我總覺得自己不該一個人留在外頭,應該跟著娘一起走,無論好歹,總可以和家里人一起,便是死在一處也安心,哪象現在沒著沒落的,空空想念卻見不著。”

    丁如海緊了緊她的領口,“小心那妖女猜透你的心思,耍花樣騙你乖乖上門,你可別上當。”

    月光如銀,兩人并立聽笛,各自出神。

    莛薈忍不住問:“難道林姐姐真會喜歡青龍寨的匪人?我看她把心藏在罐子里,自己都不敢開封,哪會裝得下其他?……葉哥哥又何嘗不是?”

    丁如海道:“西南金越有一種雙株合生的奇樹,抱長如一,渾然不覺,劈分則死,纏根盡毀……這兩個后知后覺的人,命中注定,無分則無合。”

    露臺之上,鄺南霄亦靜靜聽著笛曲,古老的秦嶺之巔因這輕渺的樂音顯得更加空寂。

    一曲將畢,他遙望玉音軒的方向,目中含笑,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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